我茫茫然亂走,足不沾地。
做鬼還真是好,走路一點不吃力,腦子裏一動念,就“走”動起來了,風一般地掠過蓋過腳麵的霧,霧氣在腳下忽聚忽散,我飄搖如仙。此情此景,難道不值得留個影嗎?心頭免不得一喜,加快了腳步,揮舞起雙手,我要在仙境裏舞蹈。
這具身體從來沒這個隨心所欲過,要升就升,要降就降,要跳就跳,要飛就飛。我可以擺個敦煌壁畫裏飛天的pose,可惜沒那麼柔軟的腰身,馬馬虎虎來個“反彈琵琶伎樂天”,又沒那麼豐滿的胸部。我撫一撫我孩子般萌芽的乳,扁平的腰身,細瘦的大腿。這具身體一點不美。
這一番折騰,令我微微有些喘,下意識搭一搭脈博,沒有。我忘了,我已經沒有心跳,當然也就沒有了脈博。可我為什麼還會喘呢?也許是身體自動配合得好,配合得習慣了,一運動就喘上了?記得我從前因為心髒的原因,爸媽都不讓我運動的。
爸媽。
我的記憶慢慢在恢複嗎?我想起我的爸媽?每個人都有爸媽,成為鬼之前,鬼曾是人,那鬼也是有爸媽的,而且像我這樣年紀輕輕就死了的人,爸媽一定還活著。我沒地兒可去,沒事兒可幹,不如去探訪一下他們?我死了,他們一定很傷心吧?都說孩子再大,在父母眼裏也是孩子,那孩子成了鬼,他們也不會嫌棄吧?
這個主意一拿定,我就有點惶惶。一來不記得家在哪裏,二來生怕牛頭馬麵拿了鐵鏈來鎖我回去。我做鬼剛做得有點心得,並且有了鬼生目標,可不想這麼快被拘了去,墮入輪回,成為嬰兒,啥都不知道,吃喝拉撒都要仗新爸新媽的鼻息。沒準兒新爸新媽是未成年少男少女,他們一害怕一糊塗,我就得進孤兒院;又沒準兒是對喝飽了洋墨水的大齡青年,樣樣都照書本上來,哭了也不給抱,說是鍛煉肺活量,餓了從冰箱裏拿瓶冷牛奶塞進我嘴裏,說美國小孩都是這麼養大的。
呃,我還是先做一陣子鬼比較靠譜。
到人間去探訪一下爸媽,來個鬼界人間N天遊。這個N天,且看這趟旅程順不順,有沒有嚇著人,會不會驚動夜叉小鬼兒,還是就是我還能不能習慣人間的生活。不習慣的話,看一眼就走,趁他們睡著了,在他們耳邊輕輕說句話,說我很好,一點不苦,身體也好了,不用提心吊膽怕跑步打球遊泳,有的人比較適合做鬼。他們要是覺得寂寞,能生就趕緊再生一個,講不定我在這十三不靠的地方多呆一陣,興許可以捱到再次做他們的孩子,要是不能生就收養一個,我以前玩過的玩具,睡過的床,寫了筆記的課本,收藏的郵票明星貼,以及CD、DVD,都可以給她或他。
這麼一想,把我感動壞了,恨不得眼淚漣漣,以表孝心,可惜擠了半天眼睛,也沒擠出一滴眼淚來。要說做鬼有啥不好,這不能隨時隨地隨著情緒波動來點眼淚增強效果,實在是有點煞風景。
我眨巴眨巴幹澀的眼睛,開始尋找下界的路。
忽然想起但丁神遊三界來,他老先生是多麼的幸運,有初戀情人Beatrice做導遊,這個情人還永遠都是十六歲,美麗芬芳如夏季意大利的鄉村風景,溫暖甜蜜,身周是檸檬花的香氣,少女“海藻般的長發”上綴著米粒大的橙花。
而我,白袍白襪,踢踏著團團白霧,不知該往何處去。
我一個鬼在霧原中踽踽獨行,不知饑渴,不顧勞累,目不交睫,夜不能寐,不知飄蕩了多久,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倒在什麼東西上,我不知道,要是知道倒下後有什麼是可以讓我躺著靠著倚著的,我早倒下了。我不是信念堅強,要走完二萬五千裏的長征,也不是為了理想,滿懷癡心飲盡三百六十五裏路的孤獨,我隻是害怕我倦極而眠後,又不知會流落到哪裏。
恐懼讓我不停地走,我念著當日熟讀的一段文字,給自己打氣: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隻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mian不盡之意。它有此心,故而有幸識得渺渺真人空空大士,可以去人間遊曆一番,我也有報答父母之心,因何不讓我成行?
我不是狂妄自大要自比絳珠仙草,隻是目前我這個狀態確實有那麼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