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
一
小保姆名叫山花,是吳敏母親家雇用的,二十歲,烏林人。
烏林是保姆之鄉,那裏很多鄉村裏的姑娘都離家外出,到城市裏給人家幫工,或洗衣做飯抱孩子,或伺候老人病人。那些姑娘剛進城都本分得很,又樸實又勤勞。鄉裏妹子鬼樣精靈,城裏人的家務事一學就會,大多數一開始就能贏得主家的歡心。不過,也是大多數,一旦把城裏人的生活習性摸透了,把該做的家務活學會了,她們的心也就漲高了,原來的主家再好,她們也要跳槽,恨不得跳到一個新鮮的製高點上去。
按說,給吳敏母親這樣的人當保姆是夠有福氣的了。老人無是無非,生活能夠自理,不過是因為年紀大了,又圖清靜,不願和兒孫們糾纏在一起,需要一個人照顧一下而已。給她當保姆,全部的任務,也就是每天洗衣做飯取報紙,然後就是陪著老人讀報看電視。
山花初來伺候吳敏的母親,高興得很,家務活兒輕,她又不必負什麼大責任,有點什麼事情,一個電話,吳敏便有呼必到。吳敏和她的母親認為,和別家的小保姆比起來,山花可算是呆得最踏實的了。
可是有一天,吳敏的母親打給吳敏的一個電話,讓吳敏感到有些吃驚。母親說,你趕快來一下,有個事情,我覺得不對頭。
吳敏趕緊撂下手頭的工作,跑到母親家裏。
果然,一進門,吳敏看見一老一少對坐在兩張沙發上,母親蹙著眉,山花撅著嘴。見吳敏來了,母親把吳敏引到一個房間,輕聲對吳敏說,她要走,而且很急,說是明天一早就離開。
到哪兒去?吳敏問。
到什麼工廠去做工,好像是一個什麼男人來招的工。你問問她吧,我追問,她說我是要拴住她,剝奪她的自由,弄得我挺惱火。可我覺得這事有點兒蹊蹺,弄不好真出點什麼事情。從我家走的,我也要負責任的。
吳敏平素和山花處得很好,和她聊了聊天,很快套出了個中的情況。原來,那男人不過是她和幾個小姐妹在公園裏認識的。大街拐角有一個很小的街心公園,一到雙休,小保姆們就在那裏聚一聚,談談自己的新事舊事,或是尋找新的主家。更有剛從家鄉來的姑娘,在那裏等待人家挑選。山花說的男人,就是在那小公園主動找到女孩子堆兒裏的。他拿著封介紹信,還穿著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綠軍裝,對姑娘們聲稱,他是替總後勤部的一個工廠來招工的,工資高,待遇好,要求的條件很簡單,二十歲左右,長相好,沒結婚。
吳敏一聽脊背就有些發涼。媒體上登載的這類騙局太多了。吳敏對山花說,你不能去,你去告訴你的小姐妹們,誰也別相信他!他絕不是幹好事情的!
可是他有介紹信。山花不信吳敏的話,我們看了那上邊的圖章,真是印著解放軍總後勤部什麼的。
那也不能去。吳敏覺得有些話跟這天真的女孩是不好講清的,隻能勸阻她。
可是我們都想去,後來他挑中了三個,讓我們下午兩點鍾到山葉幹活的那家去商量事情,那家白天沒有人。
那家在哪兒?吳敏覺得事不宜遲了,應該趕緊到派出所去報案。
糧道街6號。山花說。
二
正值中午,又是炎熱的夏季,萬物都顯得無精打采,昏沉沉的。吳敏到派出所時,辦公桌後麵一個值班民警正在打盹,腦袋一點一點地,撞到胸口。
當吳敏進屋時,他終於睜開眼睛,朝門口迷迷瞪瞪地瞅上一眼。等清醒了一些,問吳敏,有什麼事兒?
吳敏把那可疑的男人要招工的事情敘述了一遍,並且告訴他,事情可是挺急的,下午兩點,他們要在糧道街6號碰頭呢!誰知道會出什麼事情。你們是不是應該采取點預防措施才好?那可是幾個小姑娘啊!
那位民警使勁地睜了睜眼睛,趕走了最後一點兒睡意。看得出,他的態度還是蠻認真的。
這個麼——他抓了抓顯然不太靈光的腦袋說,我得跟頭兒彙報一下,可是他現在吃飯去了。
吳敏說不清自己這時候是頹喪還是掃興。吳敏決心等他的頭兒。
還好,沒過多大一會兒,那頭兒來了。吳敏把剛才敘述過的情況又敘述了一遍,頭兒的態度也很認真,他細心地聽吳敏說完,又簡單地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說,這樣吧,下午你讓你家那個小保姆到我們這兒來一下,我們需要取個證才能決定采取什麼行動。而且……他展開雙手朝空蕩蕩的屋子裏比劃了一下繼續說,我們的人都執行任務去了。
吳敏有點兒失望,但仍然很客氣地告辭了。吳敏認為,他應該主動登門去找山花了解情況的。
吳敏回到母親家裏,把派出所那頭兒讓山花去取證的情況告訴了山花。吳敏讓山花去,並告訴她,這不是小事,關係到她們這些出門在外的女孩子們的安全。山花不肯去派出所,她說,那地方我可不敢進去。吳敏說不動山花,下午單位裏還有個會議,隻好一再叮囑她,一定不要去那個糧道街6號,要趕緊轉告她那兩個小姐妹也不要去!山花順從地答應了。
臨去單位上班時,吳敏順路又到派出所囉嗦了一遍,是糧道街6號。
山花那天沒有去那個地點赴約。過了兩天她又告訴吳敏,那一天,那個招工的男人也沒有去糧道街的那個地點。
可是,那之後不久,山花突然失蹤了。
母親傷心地在電話裏告訴吳敏,山花早上去買菜,從此就沒有回來,她自己的衣物,一點兒也沒有帶走。
吳敏又去了派出所,那個頭兒嚴肅地告訴吳敏,你們一定要注意一下線索,有了情況,立刻來告訴我們。
吳敏還能說什麼呢?吳敏甚至弄不清憤怒這個詞在這時候使用是不是恰當的。
山花失蹤了,吳敏母親家裏籠罩了一片陰雲。本來就很冷清的屋子裏,失去那活潑的姑娘的身影,顯得像秋葉一般凋零。吳敏母親整天心神不定,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山花掉在一口枯井裏。她在井邊係下一條軟梯,像年輕人一樣攀著軟梯下到了井底。她以為自己就要跌成一堆白骨,不料,井底卻升起一片彩色的雲,托住了她。她說,那彩雲或是一塊綴花地毯,或是點綴著花朵的青草地。說不定,這是一個吉祥的兆頭。
但願老人的夢是一個吉祥的兆頭。不過,幾天過去了,一點兒也沒有山花的消息。吳敏去那街心公園問過其他的烏林姑娘,誰都是輕率地搖一搖頭,就好像這世上從來沒有過一個出來闖世界的叫山花的烏林姑娘。
吳敏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叫林木森的男孩子的身上。他是山花的烏林老鄉,一個年輕的木匠,也在這個城市裏打工。山花給吳敏母親做小保姆,他每隔十天半月就來找她一次。吳敏和她母親都看得出來,他倆是那種息息相依的小戀人。
林木森有段時間沒來找山花了。山花曾說過,他跟他搭夥的兩個人在郊區承包了一個裝修任務,大概要幹上兩個多月才能回來。山花的蹤跡他是不是知道,吳敏和她母親猜測不出。不過吳敏相信,總有一天會見到林木森的。於是,吳敏上下班便開始繞道而行,讓自己從街心公園經過。
街心公園,春有花,夏有蔭,秋有果,冬有青,引來不少市民前來休閑,外地來的打工的各類手藝人每日一堆一簇也到這裏來攬活計。
林木森和他的兩個木工夥伴有時候也在那街心公園攬活兒。
有一天,林木森終於出現了。那確實是在兩個多月以後,天氣已經褪盡了暑熱,秋風挾進了絲絲涼意。吳敏一眼認出了他。那小夥子膚色黝黑,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很是精明。吳敏在他身旁停下電動車,問他,你回來了?
是的,那邊的活兒幹完了。他局促地搓了搓手。這小夥子雖然精明,卻也靦腆。
吳敏沉吟了一下,決定直率地問他。
你知道山花到哪兒去了?
什麼?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不是在你家麼?
你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我家?
不知道,我昨天剛從郊區回來,正要去你家找她……
吳敏看出他沒有撒謊,甚至有些惘然。
吳敏把山花不辭而別的情況告訴了林木森。但是,沒有講有人要招工的那件事情。吳敏不能肯定這兩件事情有沒有聯係。
小夥子聽了吳敏講的情況,顯得很有些不安。吳敏理解他的心境。但是,吳敏並沒有安慰他。吳敏用什麼來安慰他呀?吳敏告訴他,隻要有了山花的消息,你一定要通知我。我和我母親都不會責怪她的,我們要的是個放心。
小夥子連連點頭,嘴裏喃喃地說著,她說過,你家待她挺好,她不會轉到別家去的。
吳敏相信他的話,的確,隻要山花還做保姆,恐怕再沒有比她母親這兒更合適的人家了。
那麼,山花又能到哪兒去呢?
就在遇到林木森不久後的一天裏,吳敏突然接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寄到了母親家裏,信封上寫了吳敏的名字。這段時間由於山花出走惹得母親心緒不好,一時還沒有找別的小保姆來陪伴,吳敏隻得三天兩頭往母親這裏跑,有時也住在她這裏。
信封上寫著一個陌生的地址——棗花村。其實,說陌生,僅是指吳敏與這地方聯係極少;從名聲上講,棗花村三個字可以說得上聲名遠揚了。大半個中國裏,有誰人不知在一片麻骨山崗上冒出了一個棗花村。
那裏本來窮得丁當響,春天撒下種子,夏天一遇幹旱就變成了黃色的沙土。可是隨著改革開放,那村子裏冒出了一條有心計有膽識的男人,領著全村人利用可憐巴巴的一點兒資源辦起了企業,幾年折騰下來,原來一年有三季全村人靠出外討飯過日子的窮村,竟然轉身變成了全國屈指可數的富裕典型。據說有一天那個男人把全村老小領到靠公路的村口處,一人一鏟地栽下了許多棗樹苗。他說,給村裏栽上一片棗樹避避邪,從此以後,窮鬼就再也不敢跑進村裏來!
是不是栽棗樹的辦法靈驗,反正自那以後,村裏確實一天天積累多了,富起來了,那栽下去的棗樹苗幾年下來,變成了棗樹林了,每年一到春天,棗花盛開,香飄十裏,村子於是改名為棗花村。
盡管與棗花村從沒有牽扯上一丁點兒關係,但手裏捏著信,不知怎的,吳敏立刻意識到是山花有了消息。吳敏急不可待地撕開了信封。
果然,信是山花寫來的。雖然信尾沒有署名,吳敏也並不熟悉山花的筆跡,但吳敏認定是她寫來的。從信文的語氣上就可以判斷得出。
信極簡短:
奶奶、姑姑,求你們告訴林木森,快來救我!
山花出了什麼事情?她怎麼會去了棗花村?林木森一個在城市夾縫裏混飯吃的鄉村孩子,他有什麼能力來對抗這個繁雜的世界?
吳敏決定,還是利用自己職業上的便利,先把情況摸摸清楚。
吳敏跟母親和丈夫商量,自己要去趟棗花村。
三
棗花村由於名聲在外,雖然地處偏僻,但是已經修了專門的公路與外界聯網,去那裏還是比較方便的。一百公裏的路程,吳敏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到了。
以記者的身份在棗花村出現並不稀奇,這裏大報小報電台電視台的記者走馬燈似的來來往往,若是趕上什麼新鮮事,記者們蜂擁而至,用當地老百姓的話說,比天上的蝗蟲還要多,像吳敏這樣單打一的到來,而且又是一個沒什麼大影響的報紙記者,在棗花村看來,還夠不上接待的檔次。這對於吳敏倒是好事,她盡可以和別的來參觀取經的人們混在一起,在村子裏自由穿梭了。
棗花村自從出名以後,吳敏曾來過一次。那時候它初具規模,隻是剛剛蓋了新房,買了兩輛小汽車,辦起幾個工廠,其他設施還比較落後,一家一戶的生活方式也還比較原始,甚至給人一種人與房子不協調的感覺。這次一看,真的是讓吳敏吃了一驚,它不但有意識地擺出向現代化文明邁進的架勢,而且,整個兒地在模仿西方了。村裏人普遍是西裝革履,女人的頭發一律燙起了堆得高高的爆炸式飛機頭,許多人家的房間裏還都裝著吊燈鋪著毛地毯。這裝束,這裝飾,在城市裏本不算什麼,可是在今天的鄉村就全國來說畢竟不算普遍;何況,那種人與文化的不協調的感覺讓人很難消除;人的行為舉止,人的膚色,說話的口音表情動作以及廁所的簡陋,還深深地留下了另一種根深蒂固的痕跡。
吳敏當然沒有必要去注意品評這一切,吳敏的目標不在這些,吳敏要尋找那個急切呼救的烏林小保姆。
棗花村名聲大,卻也不過橫豎隻有兩條街,兩條街麵規劃得倒還整齊,橫的一條全是店鋪,從百貨、服裝到小吃;縱的一條全與辦公和文化有關,是學校、村禮堂、公司辦公室之類。幾個工廠全在村子邊沿,生產局麵倒是火爆,大概是環保意識淡漠,大煙囪冒出的黑煙突突突一直揚進半空裏去,這和村民們穿著毛料衣服做飯的景觀倒是一致。
吳敏隨著來參觀的人群走了幾戶人家,看不出一丁點兒異樣;吳敏又混在那些人裏走遍了幾個工廠,根本見不到山花的影子,那信真的是從這裏寄出的麼?
吳敏有些疑惑了。
中午,參觀的人們自行解決午餐,吳敏走進了橫街上的一個餐館。餐館不大,裝修得比較奢華。隻是擋不住蒼蠅圍著飯桌嗡嗡飛。利用上飯的時候,吳敏假裝隨意地問上飯的女服務員,你們這兒有沒有新來的一個烏林姑娘,叫山花的?
山花?她眯起眼睛思尋。
吳敏點了點頭,注意地看著她的表情。吳敏覺察出她在捕捉一個山花的形象時還在同時思考著另外的一點兒什麼。
這女人果然有幾分鬼精,她沒有直接回答吳敏的問話,反而朝操作間旁側一個小門裏呼叫起來,經理,我們村新近來沒來過一個叫山花的女孩子?是烏林的姑娘!
吳敏意識到,一場艱巨的拉鋸戰即將開場了。
不出吳敏所料,隨著一個臉上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站到吳敏麵前,吳敏便變成了被盤問的對象。
你是哪兒來的?絡腮胡子問。
我是記者,來這兒參觀、采訪,順便問起那姑娘。
你是她什麼人?
什麼也不是。山花原來給我母親家做小保姆,聽說她來了你們這兒,想順便看看她。
絡腮胡子頓了片刻,揚起臉大聲說,我們這兒沒有這個人,你用不著再打聽了!
說完,他轉身回了他那個小側間,砰的一聲帶上了門。接著,吳敏聽到了他往什麼地方撥打電話的聲音。吳敏相信這電話是與自己有關的。
吳敏沒滋沒味地吃過飯,剛要站起身,兩個男人來到她的麵前,從這兩個男人的粗壯脖子上緊紮著的領帶和黑紅色的臉膛,吳敏估計出,這是兩個本村的人。
兩個男人見吳敏要去服務台結賬,便攔住了她,客氣地說,記者小姐,不知道您來到我們這兒,村長吩咐,讓我們好好接待您。吃頓飯哪能收您的錢!村長讓我們來請您到辦公室去坐坐。
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吳敏心裏好一陣敲鼓。不過,吳敏並不害怕什麼,光天化日之下,誰能把自己怎麼樣呢?吳敏跟他們去了。
到了村辦公室,村長並沒有露麵,迎接吳敏的是村辦公室主任。他姓漆,到餐館去找吳敏的人管他叫漆主任。
漆主任,那兩個男人之中的一個說,這位就是記者小姐!
漆主任堆起滿臉的笑容迎上來和吳敏握了握手。吳敏當然知道,不是有特殊的名堂,他是決不會把這一臉笑容露給自己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記者的。棗花村的人個個牛得很,吳敏那些同行們說,我們這號人到了那兒不像哄蒼蠅似的把你哄開就是好事!
同行們的形容誇張了,不過,辦公室主任親自單獨接待,可見接待吳敏的規格是不低的,也可見吳敏來的目的,引起了他們的重視。吳敏再也不懷疑,山花就在這個村裏,而且,山花的事情上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姓漆的辦公室主任跟吳敏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會兒,便把談話轉上了正題。他拿出一份文件,讓吳敏先看一看。
文件是棗花村自行製定的,上邊列著本村三年規劃前景,其中提到,三年之中,要為村民們辦好十件實事。
看完文件,吳敏有些不解其意,漆主任看出吳敏詢問的眼神,便樂嗬嗬地說,咳,我們要做的這十件實事,還要靠你們記者幫助大力宣傳一下嘛!
吳敏坦率地回答,為你們這樣富起來的先進典型做宣傳,我們義不容辭,不過,不知道其他報刊是不是已經宣傳過,如果有個新內容、新角度……
嘿嘿,我們說的也是這個新角度嘛!漆主任站起身湊到吳敏跟前接著說,別的麼,用不著你費心了,中央和省裏的報刊都已經宣傳過了;現在你的任務麼,是給我們重點宣傳宣傳這一條。他說著,伸出一根指頭敲了敲文件中的一條。
他這種大模大樣指派的態度令吳敏心中很有些不快。吳敏沒有表達出來,隻是按照他指的地方看了看那一條的內容:
三年內,為村裏所有的老大難,解決婚姻問題。
吳敏悚然心跳了,預感到其中隱匿的不祥兆頭。吳敏掩飾起可能泄露的每一點表情,十分平靜地問,這老大難指的是什麼?
咳,就是大齡獨身男女的婚姻嘛!
漆主任表現得十分輕鬆。
這樣的老大難在你們村有多少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