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覺得你不是個年輕姑娘，而是個中年婦女。而十七歲的我，討厭中年婦女的無趣和碎碎叨叨。
你也同樣不理解我，有一次來學校看我，正巧看到我跟一個男生親密地說說笑笑，後來你無比緊張地問我是不是早戀了？可千萬別早戀啊，早戀不好啊，影響學習啊。你說不出高深的話來，隻會啊啊啊地加深語氣，我看到你的眉眼緊張地皺在一起，好像一塊幹枯的橘子皮，那時候我突然覺得，你竟跟奶奶頗為神似。後來想想也不怪你，你初二沒念完就跟著媽媽出去打工了，很多思維都桎梏在保守老舊的農村裏，而我卻不是，我那會兒得意地想，我終於還是跑到你前麵去了。
點點滴滴，在我們兩人之間慢慢挖掘出許多條溝來，我們再也不能恢複到小時候般親密。
相框裏放著我們倆很久以前的合照，那時候我們的家還沒有變得像現在這樣好，在一簇開放得熱烈的玫瑰花前，我們擁抱著笑得純淨美好。我突然就很懷念。
媽媽說你上班其實很辛苦，沒有什麼文化，做得都是苦力活，讓我常常給你打電話聊聊天。她說你一直都很疼我，還想著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就攢夠錢給我買一台筆記本電腦。其實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
寒假的時候我參加了一個作文比賽並且過了初試，複賽是在上海的一個學校舉行，能在這個比賽拿獎是很多人的夢想，我也不例外，於是請了假興高采烈地前往。我們這個小縣城進複賽的隻有我一個，那段時間媽媽剛做完一個手術，爸爸要照看家裏，於是隻能我一個人前往，我正樂得於此。可是媽媽不放心，你也不放心，說要請假回來接我，我才不要，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獨自出行的計劃，我是絕對不會輕易讓你破壞掉的。我說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個小孩子，而且我很聰明哪像你那麼笨，我自己找得到路，請你不要懷疑我的智商，還說了很多其他的話，言語之間頗有諷刺的意味，最後你才作罷了改成在車站等我。放下電話媽媽目光複雜地望著我，欲言又止。我也自知剛才說話過分，找了個理由溜回了屋裏。
畢竟是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一路上我都抑製不住興奮地想要大聲歌唱。我還帶了相機，是跟同學借的，想將上海的美景都收容進來，那樣才不枉此行。兩天一晚的車程折騰得很多人生不如死，對我來說卻意猶未盡，自由放縱地感覺真是美好，尤其是在高三這樣的時段，更顯得彌足珍貴。出了車站我忽然改變了計劃，一個人悄悄去了報名點報道，並且關掉了手機，我想，這樣的時光，請容許我徹底地放縱一次吧。
我住進了組委會指定的招待所裏，和一幫來自天南地北的男孩女孩們混在了一起。他們都有很才氣，有些在全國也有了不小的名氣，他們和我在學校遇見的人都不相同，他們有思想有追求有渴望，同我一樣渴望自由不願被拘束。大家有著太多的共同之處，在一起的時候也不覺得生疏，很快就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起來。
我沒想到你還會找過來。
那天是二月六號，正式比賽的前一天。天氣忽然變壞，前幾天還晴空萬裏，眨眼間就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和同伴們吃完午飯一路尖叫著跑回來，在招待所下麵看到了已經被淋成落湯雞的你。你也看到了我，那一刻你的眼睛格外明亮，一臉興奮，似乎天大的石頭終於落了下來。你撲過來抱住我，激動的眼淚和雨水彙合在一起溜進我的脖子裏。我很尷尬很害怕，看到你憔悴的樣子也很心疼。
你說那天在車站從早上等到晚上都沒有看到我，打電話我又關機，以為我在路上出了事把你嚇壞了，於是你蹲在地上哭，引起了很多人的圍觀，後來車站的工作人員幫助你在大廣播裏找我，還是不見我人影。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他們擔心，你撒謊說已經接到我了，一點事都沒有。那天晚上你一夜沒睡，我的電話還是一直打不通，你就一直哭一直哭，想著第二天再聯係不到我就去報警了。和你一起上班的人跟你說來比賽的地方看看我是不是已經到了，於是一路打聽著過來，沒想到真的看到我了。
你說，當時我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想著你肯定是被人拐跑去賣啦，可我嚇死了，我覺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止了，哎喲老天，幸好你平安無事，真的是太好了，都怪我那天沒站在出口更近的地方等你，你這兩天也吃了不少苦吧？真是對不起啊……
她就這樣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話，表情生動形象，眼神也特別到位，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我們一起進到旅館裏，同房間的女生奇怪地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我，然後出去跟大家玩去了。我給你找毛巾擦頭發找幹淨的衣服給你換，你一邊忙活一邊繼續不停地說著。你竟然沒有一點怪我，那一刻我真的好感動。我看著你一會哭一會笑的，心裏很難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比賽你又請了假陪我去考場，你顯然比我還要緊張，一路上你都拉著我的手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好好寫就是了。你嘴裏這麼說，手心卻在冒汗。我覺得你的樣子好滑稽，安慰你說能進複賽我就很滿足了，沒想過要拿什麼大獎的，你不用太在意，我本來就沒事的啦。你說那就好，心態要放寬嘛。說是這麼說，隔了一會兒快走近學校大門了你又不停地跟我說沒事的沒事的。我有些無奈地看著你，你也覺察過來，於是衝我嘿嘿地幹笑了幾聲。
比賽時間三個小時，我發揮得並不好，寫了太多想了太多，出來的時候有些頭昏腦漲。你看到我出來趕緊小跑過來接我，然後遞給我一瓶我營養快線，我正口渴得要死，猛的喝了好大一口，差點被嗆到，你幫我拍著背跟我說慢點喝呀。我以為你會問我寫得怎麼樣的，結果你卻沒問，隻是拉著我的手去路邊等車，說晚上帶我去吃好吃的。我任由你拉著走，走著走著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時光，那感覺真美好。
後來頒獎完畢，我和你一起回招待所收拾東西去你那裏，然後準備第二天坐火車回家。同房的女生也在收拾東西，她其實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這次比賽拿了一等獎，據說已經是第二次了。她送給我一隻掛在手機上的小鏈子然後同我道別，臨行前她看著幫我忙著收拾東西的你說，我真羨慕你啊，有這麼一個關心你的人。我對她微笑，然後揮手告別。來自天南地北的男孩女孩們，大家依依不舍地相繼離去，互相說著下一次再見，可是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再見，這讓人感到傷感。
這天晚上我去了你那裏住。第一次去到你的宿舍，很狹窄很簡單的小單間，你和另外幾個女孩子住在一起，你對她們說這就是我妹妹哦，她這次來上海參加比賽的，拿了大獎哦，很厲害吧。一個短發女孩嬉笑著打斷她知道啦知道啦，你妹妹成績很好人很漂亮還會寫文章，你說過很多很多次啦。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環境雖然很簡陋，氣氛卻很好，你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到你別扭的樣子也跟著笑了起來，發自肺腑的。
你和那幾個女孩都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館當服務員，包吃包住，每個月有下一千多塊錢，你除了基本的生活品之外基本一分錢都不花地全都存了起來，那幾個女孩也是，來自偏遠的小鎮或者農村，除了踏實肯幹之外什麼都沒有，你們在一起努力工作努力掙錢，這是你們唯一的樂趣。我想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幾年在大城市裏卻沒有沾染上大城市的浮華的原因，對於你而言，我忽然覺得這並不是壞事。後來你給我看你的存折，鼓勵我說那些錢都存著等我夏天考上大學了就給我買電腦和交學費的。
你說：“你腦子比我聰明，上學也比我強，一定要考個好大學，到時我就能跟我的姐妹們炫耀啦。”你想要的也就這麼多，如此而已。
晚上我們終於又挨在一起睡覺，你仍舊伸出手臂來枕著我，有些歉意地跟我說這地方實在太窄了，我說沒關係，挺好的，然後又湊近身子緊緊貼著你。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渾身上下都暖乎乎的，而我屬於體寒型的，有時一整晚下來腳都是冰涼冰涼的。你說你給我買了手套和圍巾，明天回去記得一起帶走，我說嗯，你以後也不要老想著給我買東西，你自己也該給自己買點衣服什麼的打扮打扮嘛，畢竟你都二十一歲啦，你一直這樣哪個小夥子和你談戀愛啊。你這次沒有啊啊啊地提醒我不要提談戀愛這個事，而是笑嘻嘻地說我不談戀愛的啦不談戀愛的啦。似乎很不好意思。我也伸出手去環抱住你的腰，輕輕地拍著你說姐姐，睡吧。慢慢的你不再答話，呼呼地睡了過去，我替你蓋好了被子，看著你恬靜熟睡的臉，忽然覺得你可愛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