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一樣,有著光潔的表麵,而內心千瘡百孔。
有一次蘇醒獲得了全國美術大賽的一等獎,還有五千塊的獎金,學校的橫幅拉得到處都是,集會時蘇醒和往常一樣上去念了三分鍾的感謝。那天晚上我纏著他請客,他帶我去吃了爬爬蝦。我平時吃飯都是狼吞虎咽,吃那種麻煩的東西很不懂要領。於是嘴巴被紮爛了好多處,蘇醒擔心我這樣下去會變成啞巴,於是耐心的一隻一隻剝好了放到盤子裏。
那天他說話很少,眼睛裏像是蒙了一層霧氣,像是有心事。他剝蝦的動作很認真,隔著曖昧的燈光,我忽然覺得很心疼,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將手探到他的眼睛上,我說,蘇醒,你不開心。
我的蘇醒從來不會說謊。他看著我,然後點了點頭。
商桑,我並不想去參加那些所謂的美術大賽。
你不是很喜歡畫畫麼?我很疑惑。
我是喜歡畫畫,可是不是參加比賽那種。我喜歡畫的是我眼睛看到的心靈感受到的世界,它們不可觸摸卻讓我癡迷。而比賽那種,老師讓我畫什麼我就畫什麼,不能違抗。我不喜歡那些瓶瓶罐罐,我隻想畫屬於我感受的東西,雖然這次拿了一等獎,可是卻因為參賽作品的問題和老師大吵了一架。
商桑,我覺得很累。
我驚訝地看著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我的蘇醒,原來他也不快樂。
我們常常漫無目的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周圍人來人往,霓虹閃爍。累了我們就坐在世紀廣場的木椅上,互相依偎著,望著超市外麵的大屏幕發呆。
蘇醒說,商桑,我又和我的老師吵架了。最近我們常常發生爭執,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美術樓裏遇到麼?那天我也是從課堂上逃出來的。
嗯。我明白,不用想太多,你看我,從來都不管老師說我什麼。我玩弄著蘇醒的手,他的手指消瘦,骨節泛白,長期作畫,上麵卻很幹淨,沒有沾染上任何顏料。
商桑,我真羨慕你。蘇醒喃喃地說。
蘇醒說過很多次羨慕我。
羨慕我羨慕我,可是我究竟有什麼是值得羨慕的呢?
有一次在天台上,蘇醒認真的畫著藍天,我躺在一邊,想著昨晚上家裏那個女人又帶回的陌生男人。她已經快四十歲了,卻依舊喜歡鮮紅色的口紅和裸露的衣裳。她的身材在這些年走形得厲害,我真想象不出她走在人群裏接受別人唾棄的目光時是怎樣的心理。
她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帶我去燙我喜歡的頭發。隻要我看上的,她都滿足我。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那些到底適不適合我這個年紀。我不知道她到底愛不愛我。
她她她她她……我從來不願意承認,她是生我養我的人。她……是我的母親。
我突然就覺得胃裏酸澀得難受,很惡心,想要吐。可是我不想在蘇醒麵前表現出來。
我故作神氣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然後興奮地告訴蘇醒,我打算去遠方。
蘇醒停下筆,天藍色的顏料已經塗抹了大半張宣紙,那是和蘇醒獲獎的作品完全不一樣的畫,沒有任何約束,好像顏料自己在宣紙上揮灑,抽象淩亂,卻充滿了生命的張力。
我忽然感動得想哭。
商桑,我真羨慕你。
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和你在一起麼?蘇醒看著我,因為你是那樣自由,那樣美好,從來不理會別人怎樣看,你活得如此堅強,生機勃勃,而這些,我永遠都做不到。
有時候他們上副課,我就端著凳子去挨著他坐。他從來不訓斥我,隻會看著我無可奈何的笑。那年我的名聲很爛,整個高三年級都知道B班有個女生叫商桑,巧克力色的卷發,喜歡穿大紅色的裙子和白拖鞋,七個耳洞,戴手鐲一般大的耳環,臉皮很厚,成績是萬年的第一,倒數的。
商桑沒有爸爸,她媽媽生活不檢點,她也跟著不學好。好孩子們都躲著她,不要跟她學壞了。
可笑的是,C班的老妖精常常踢著正步在講台上把我當成範例講,告訴那幫藝術生,他們隻是成績差點但是前途一片光明,像商桑那樣的,才是真的沒救了。
那個老妖精一定不知道,我的耳朵就貼在他們班的牆壁上。雖然我臉皮很厚,但在聽到她這樣重複講了五次之後,我卷起袖子準備跟她幹上一架。我氣勢洶洶地往他們教室衝,蘇醒那個混蛋卻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我在他們教室門口,對著老妖精破口大罵,在她來捉我之前我飛快地溜了。我臉皮很厚,我什麼都不怕。
那是我第幾次逃課我已經忘記了,學校的操場依舊在翻修,那天我大搖大擺地走了正門,我心裏翻騰著滾滾烈火,想著“攔我者死”,奇怪的是,學校的保安竟然沒有管我。或許,他們也已經把我當成空氣了。
雙腳邁出大門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有點虛脫。回過頭去看幹淨而肅穆的校園,現在是上課時間,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沒有人會來管我。
這不是屬於我的地方。
事情是以我上了公告終止。老妖精本來逼我請家長來,後來她扶了扶眼鏡,鄙視地補充了一句“算了,不要髒了我的辦公室”。我當著她的麵把口水吐在了她的高跟鞋上,然後轉身出了辦公室,她在我身後發出恐怖的尖叫。
那段時間我也不再主動去找蘇醒,他攔著我去跟老妖精拚命,他關上了我要衝進去的門。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們始終不一樣。
怨氣從心裏翻騰出來,一發不可收拾。我接連幾天沒有去上課。整天躺在屋裏裝死。那個女人從來不問我為什麼逃課,老師打電話來時還會假惺惺的地說我生病發燒得厲害,恐怕這幾天都不能去學校了。
她和我一樣,對於逃課,已經習以為常。
她給我買來我最喜歡的冒菜,然後興奮地喚我快出去吃。我光著腳丫去可客廳。她正忙著把冒菜倒進更大的碗裏,然後去廚房裏拿幹淨的筷子。她的腰上已經有很多贅肉,才燙好的卷發也沒來得及打理,顯得亂蓬蓬的。
我癟了癟嘴,心裏很難受。
我挑了一塊土豆片放在嘴裏,卻覺得味同嚼蠟。我說,我不想再上學了。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然後笑著說好,你不想上就不上了。媽媽養你。
你養我?你拿什麼來養我?就靠著那些惡心的男人麼?如果你寂寞了,你就找一個好男人嫁了,不要管我!不要一個又一個的換男朋友,我已經長大了,你知道學校裏的人怎麼看我的麼?你到底有沒有替我考慮過?!我拜托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做那些丟臉的事情!你從來都不愛我,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我討厭你!
我把熱騰騰地冒菜推翻到了地上,油湯灑了一地,它們浸透了灰白色的地毯,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浸透了灰白色的地毯。
她好半天沒有說話,有些不知所措。我恨恨地轉身出了門,想著一輩子再也不回去了。
一輩子都絕不再回去了。
我沒想到能遇到蘇醒。他還是穿著那件舊舊的格子襯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背著畫板,有些落寞的站在我家門口。看到我氣衝衝地出來時,神色變得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