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鹿

我給林牧寫過很多信,他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

那天我打著一把小紅傘,穿著一雙白色的拖鞋,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最後停在林牧家樓下。墨綠色的爬山虎已經長得很茂盛,蔓延了整個牆壁,微風吹來時,輕輕翻轉過淺淺的灰白色。它們悄悄得探到他的窗台,小心翼翼地向裏麵張望。

林牧的窗子依然緊閉著。

就像無數個中午那樣,我關了傘,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窗子。

七月的陽光熾熱得曬著我的皮膚,黑色的長發在陽光裏泛出淺黃的色澤。汗水浸透了我的頭發和棉布裙子,我覺得有一架飛機飛到了我的腦袋裏,於是耳邊充斥的都是螺旋槳的聲音。轟隆隆,轟隆隆。

我有一陣產生了恍惚了錯覺,固執地認為林牧此刻也一定正躲在窗子後麵看著我,他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線,褐色的瞳仁發出懶散的光,他就斜靠在窗子後麵,透過某個縫隙,安靜地看著我。

像我看他一樣的,看著我。

這是一場曠久地對峙,在這樣一個躁動而沉默的夏天一次又一次上演。時間如水般流經過去,淺淺的漫過我的裸露的腳踝,也漫過了我強撐著的雙眸。

林牧的窗子,依然緊閉著。

好吧,這一次,我是徹底地輸掉了。我對著他的窗子輕輕地說。

我將小紅傘折好放在林牧家的門口,連同那雙已經髒了的白色拖鞋。

我在夕陽裏轉身回家,柏油路麵上的溫度還未褪去,赤著的雙腳引來很多人驚愕的目光。可是,你們隨便看吧隨便看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直到回到家裏,安格在看到我的同時發出尖叫,我不解地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白皙的小腿上鮮血淋漓,甚至還有一塊紮進去一直沒有掉下來的玻璃。是在哪裏紮到的呢?我回憶著,卻想不出來。

塔塔,疼麼?安格扶我到沙發前坐下,然後從抽屜裏拿出藥酒和紗布半跪到我的麵前,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的傷口,好看的眉毛糾結在一起。我轉過頭去,故意不去看他眼裏流露出的心疼。外麵的天空有一片一片玫瑰色的雲朵,風很淡,舊時光在裏麵穿梭而過。

我聽到有一個聲音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塔塔,疼麼?

還能感覺到疼麼?

我輕輕推開安格,一個人走進了屋裏,然後很自然地將門反鎖。乳白色的門框將兩個世界的光影隔開,我聽到一聲輕輕地歎息。也許是安格的,也許不是。我不知道。

回到屋裏以後我無事可做,隻有蒙著被子睡覺。世界在一瞬間被黑暗覆蓋,隱隱地,竟會覺得安心。很久以前我害怕天黑,天黑下來我們就要分開,回到屬於各自的角落。我不知道林牧和安格是怎樣的,隻有我,一個人眼睜睜地望著外麵的天空,期待著它能快一點重新亮起來。

可是現在,一切都失去了。我開始習慣黑夜,並且漸漸依賴上了它。

有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林牧,一次都沒有。也許我已經不會做夢了,可很多次醒來我的臉上都奇異地掛滿了眼淚。

淩晨三點我會自然醒來,這個城市已然入睡,曖昧的霓虹透過窗簾投射到屋子裏,暗淡而又模糊的光,所有的東西都顯得很不真切,就像林牧的瞳仁發出的光線,朦朧的,沒有焦點,所以我永遠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給林牧的信就是在這個時候寫的。

書桌上還放著一盞玫瑰型的台燈,光線透過水晶的燈罩在我的視界裏來回縈繞,然後驅趕走了黑暗,卻驅趕不走寂寞。

這是我十六歲生日那天得到的禮物,林牧和安格一起買來送給我的。那時候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在學校裏勾肩搭背著一起翻牆逃課。這盞台燈就是有一次逃課出去時無意看到的,我趴在玻璃外麵被它的美貌吸引,死活賴著不走,可是四位數的標價讓我們三個望而卻步。但是我在生日這天得到了它,我歡呼著撲上去在他們兩個臉上親了一口。

那是我第一次親吻林牧,也是唯一的一次。

事後一整天我的心髒都跳動個不停,我甚至心虛地不敢去看他好看的眼睛。那天下午我們三個坐在地上打鬥地主,我心思恍惚,林牧漫不經心,安格順勢贏走了我們很多的錢。

我總是記得很多小事。有一次安格偷走了我藏在冰箱裏的哈根達斯,我也記恨了他很久,甚至揚言要跟他絕交。你看,我就是這樣小心眼的人,不記得他們倆辛辛苦苦去打零工掙錢給我買想要的一切,卻把這些小事記得如此清楚。

安格常常惡狠狠對我說,太拘小節的人不會幸福,而且死得快。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就拘小節怎麼了?我現在很幸福很幸福,就這樣死去了我也沒什麼遺憾。

唔。很久以後回想起來,如果那時候我就真的死去了,確實是很幸福的吧。

可惜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