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一詞呈現出許多難以理解的附加意義,我對於它也有了更多的理解,但不知如何表達。其中我覺得,當我回想到正是為了那些可鄙的小事我們才喪失了來世的幸福時,每一件快樂的事——即我們曾經以為是快樂的事——就顯得多麼荒唐可笑啊。
有了這些想法,我毫無疑問對於自己過去那種惡劣行為給予嚴厲指責,是我使自己喪失了在即將進入的來世獲得幸福的希望,相反我隻能在那兒悲哀痛苦了,而這一切都伴隨著關於來世的可怕的附加意義。
我不能夠向任何人講清楚有關告誡的話,隻是把呈現在我眼前的事情盡量以其本來麵目講述出來,而經過這種講述之後它們當時留給我的生動印象已大打折扣。的確,那些印象是無法用言語說明的,或者如果能夠說明,我也是個不擅長以言語表達的女人。每個嚴肅的讀者都應根據自己情況給予恰當的考慮,任何人時而都會對此有所感受;我是指他們會更加清楚地看到未來的事情,而對其中與自己有關的事卻不是看得很明白。
不過還是回到我自己的事上吧。牧師說隻要我認為方便,就盡可能地講講自己對於除生命外的事情的認識。他說他不是此處的罪犯懺悔牧師,那種牧師的職責是讓犯人作出懺悔,從而進一步查出其他的罪犯;他的職責是讓我能非常自由地進行交談,以便消除我的思想負擔,使他能盡力安慰我。他保證不管我說了什麼他都會守口如瓶,保守秘密,好象隻有上帝和我本人才知道;他並不是一心要了解我的任何情況,而隻是為了讓自己能夠給予我適當的忠告,祈求上帝保佑我。
他對待我的那種真誠友好的方式打開了我所有感情的閘門。他以這種方式進入我的靈魂深處,我把自己整個的邪惡生活都向他講述出來。一句話,我簡明地告訴了他我的全部經曆,把自己50年來的所作所為像微型畫一般呈現在他眼前。
我對他什麼也沒隱瞞,他因此極力勸告我真誠地懺悔,向我解釋他所說的懺悔的含義,然後充分表示了無限的寬恕——那是上天對於眾多罪犯所表示的寬恕,使我對於似乎絕望或懷疑會被上天接納的事無話可說。第一夜他即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了我。
次日早上他又來看我,繼續以其方式向我解釋得到上帝無限寬恕的條件。他說沒有什麼困難的,隻需真誠地渴望得到它,願意接受它即可;隻需對那些使我理應受到上帝懲罰的事真心實意地懊悔和憎恨即可。我無法重複這個非同尋常的人的那些絕妙的話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出他使我的心得以複蘇,讓我達到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精神狀態。我為過去的事情滿懷恥辱,淚流不止,但同時暗暗為將成為一個真正的懺悔者、並獲得一個懺悔者那樣的安慰感到驚喜——我指得到寬恕的希望。我思緒萬千,這些思緒給我留下的印象如此高尚,以致我想自己此刻能夠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地走出去接受死刑,作為一名懺悔者把自己的整個靈魂投入到那無限的寬恕之懷抱當中。
仁慈的人眼見這些情況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深受感動,他感謝上帝讓自己來看我,決定陪著我呆到最後一刻。
在我們被判決之後過了整整12天才有了執行死刑的命令,如他們所說傳下來了死亡令,我發現自己的名字在其中。這對於我新的意誌是一個可怕的打擊,我確實消沉下去,接連兩次暈倒,一個字也沒說。好心的牧師為我深感痛苦,用他先前那些理由和令人感動、很有說服力的話安慰我,直到晚上監獄看守不讓他再呆下去了他才離開——否則他就會整夜和我一起被鎖在裏麵,而他是不願意這樣的。
第二天我始終沒看見他,非常疑惑,因為那不過是定好的執行死刑的前一天。我萬分沮喪難過,精神的確幾乎要垮了,因沒有了他先前來給予我的那麼多安慰。我懷著極大的耐心、帶著你能想象的巨大精神壓力等待著,直到下午4點他才來到我單獨的牢房。我用錢——在那種地方沒有錢啥也辦不成——得到了恩惠,沒有與其他死囚犯一起關死囚牢裏,而是被單獨關進一間肮髒的小屋。
當我甚至還沒看見他,隻是聽見門口傳來他的聲音時,我的心已高興得怦怦直跳。不過讓每個人對我當時有著什麼樣的心情作出判斷吧:他簡短講了一下自己沒能來的原因,讓我看到都是由於我的事給耽擱了;他說他從處理我案子的首席法官那裏得到一個有利的報告,一句話他給我帶來了死刑緩期執行令。
他極其謹慎地告訴了我這一情況——假如把它隱瞞起來,那是倍加殘酷的。正如先前我被悲哀弄得心煩意亂一樣,現在我又被喜悅弄得心煩意亂,比最初更加危險地暈劂過去,好不容易才恢複過來。
這個好心的人非常虔誠地告誡我,讓我別因緩刑令帶來的歡樂而忘記了往日的悲哀,說他得去把這份命令登記入冊,給司法長官們過目。直到要走時他才站起身,無比真誠地祈求上帝保佑我,讓我真心實意地懺悔,讓我在實際複活之後不要回到過去那種愚蠢的生活上去——我已莊嚴地下定決心予以拋棄。我對他的請求衷心讚同,並且我必須承認,上帝這樣寬恕我,饒我一命,使我感受到了他的仁慈;我這一夜所受到的影響,我對於自己的罪過所產生的憎恨,自己整個以前的生活中都沒有這麼深遠重大。
這也許會被認為是自相矛盾,與本書的宗旨相去甚遠。尤其是我想到許多大概對我那部分邪惡故事感興趣的人,對此並不欣賞——可正是這部分才是我人生的精華,對我最為有利,對別人也最有啟發性。不過我希望能以此使自己的故事完滿一些。有的人會說他們更欣賞我的罪過而非懺悔,寧願我的故事完全是個悲劇——本來也很可能如此——而上述情況對於這樣的人真是一個嚴厲的諷刺。
不過我繼續講述下去吧。次日早上監獄裏的情景實在令人可悲。我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聽見聖塞皮爾克教堂的大鍾敲響了鍾聲,它又迎來新的一天。鍾聲一敲響就從死囚牢裏傳來淒涼的呻吟和哭叫,牢裏有6個可憐的人這天要被處死,有的犯了這種罪,有的犯了那種罪,有兩個犯的是凶殺罪。
隨後牢房裏的其他一些犯人便發出混淆不清的喧嚷,他們為即將死去的可憐人笨拙地表示出遺憾,不過彼此的方式都大不一樣。有的為死囚哭泣,有的粗野地說“好哇”,並祝他們一路走好,有的詛咒那些使他們陷入絕境的人,不少人同情他們,隻有寥寥幾個人才祈求上帝保佑他們。
我此時幾乎無法保持應有的鎮靜,以便感謝仁慈的上蒼把我從毀滅的魔爪中奪出來——事實如此。我實際上變得啞口無言,想到此種情況便深受打擊,無法表達我的內心感受。因為感情在這樣的時刻無疑會萬分激動不安,難以一時恢複正常的狀態。
這段時間可憐的死囚犯們一直準備著被處死,人們所稱的罪犯懺悔牧師忙個不停,讓他們要服從對自己的判決——瞧,整個這期間我都直打哆嗦,即使我處於前一天的那種狀況也隻能哆嗦得這麼厲害了。我顫抖得真是驚人,不安到了極點,好象我患了瘧疾一般,所以我說出的話和臉上的表情都讓我顯得像個瘋子。犯人一被全部押進囚車離開後——我是沒有勇氣看他們的——我就不由自主、精神錯亂地一陣哭叫,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簡直不知所措。我即便使出渾身力量和勇氣也無法予以阻止。
我就這樣哭叫了近兩小時,我相信直到他們都已離開這個世界;然後我感到一種帶著卑微、悔恨與莊嚴的欣慰,這的確是一種狂喜或充滿感激的心情,我懷著此種心情度過了大半天。
晚上仁慈的牧師又來看我,向我講著通常那些美好的話語。他祝賀我獲得了一段可以懺悔的時間,而那6個可憐的人已成定局,他們現在不可能再得到拯救。他極力敦促我保持自己麵臨來世時對於人生之事所懷有的看法,最後告訴我不要認為一切都已過去,他說緩刑並非赦免,對結果如何他無法負責。然而我得到了這個寬恕,有了更多的時間,我應該對這段時間善加利用。
這次談話使我心裏感到某種憂傷,似乎我等待著此事仍然會有一個悲慘的結局——不過他對此沒有把握,而我當時也沒問他。他已說過他會竭盡全力促成一個好的結局,他希望有這種可能,但不會讓我確定無疑。結果表明他那樣說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