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富於想象的女人(3 / 3)

埃拉與這位編輯的兄弟有點熟悉。次日早上她便坐下來寫信,請他在返回途中到她家逗留一下,如果可行把他朋友特雷威先生也帶上,因她很想結識他。幾天後她收到回信,他說他和朋友特雷威先生會很樂意在南下的路上接受她的邀請,時間在下周的某一天。

埃拉欣喜若狂。她的計劃成功了,她所愛的人盡管還沒見到,但就要來了。“看呀,他站在我們的牆壁後麵;他在窗旁向外張望,窗格裏透露出他的身影,”她出神地想著。“瞧呀,冬天已過去,雨水已消失,花兒出現在大地,又該是鳥兒歌唱的時候,岸上傳來海龜的聲音。”

但她必須考慮他吃住的具體問題。她非常熱心地準備好,等待著那意義深遠的一天和時刻。

大約下午5點鍾她聽見門鈴聲和門廳裏傳來編輯的兄弟的聲音。她雖是個女詩人——或者她自以為是——但她這天也並非顯得過於崇高,而是不厭其煩地穿上一件時髦富貴的、有點像希臘人穿的那種長袍,此種風格當時在風雅浪漫的女士中很流行;衣服是埃拉上次去倫敦時在邦德街的一個裁縫師那裏做的。客人走進客廳。她看著他後麵,再沒有人走進門來。看在愛神的份上,羅伯特·特雷威在哪裏呢?

“哦,我很遺憾,”他們寒暄之後畫家說。“特雷威是一個古怪的家夥,你知道,馬奇米爾夫人。他說過他要來,之後又說不能來了。他總是含含糊糊的。我們背著背包走了幾英裏路,你知道,然後他又想繼續回家。”

“他——他不來了?”

“不來了;他讓我代他抱歉。”

“你啥時候離——離開他的?”她問,下唇開始顫抖得非常厲害,仿佛她的話中帶著顫音一樣。她真想離開這個討厭的人跑到一邊去痛哭一場。

“剛才,就在那邊的公路上。”

“什麼!他實際上從我家大門口走過去了?”

“對。我們來到你家大門口時——它們真漂亮,是我見過的最精製的現代鐵製品——我們來到你家大門口時停下,談了一會兒,接著他就和我告別,繼續向前走去。事實上他剛才有點消沉,不想見任何人。他是一個很不錯的家夥,一個熱心的朋友,但有時有點變化無常和憂鬱;他把事情考慮得太多。他的詩歌就某些審美情趣而言,太富於性愛成份,太熱烈多情;他剛受到昨天出版的——《評論雜誌》的嚴厲批評。他在車站偶然見到一本。也許你已讀到了?”

“沒有。”

“那更好。埃,沒什麼值得去想的,不過是一篇應約寫的文章,目的是滿足那些思想狹隘的訂戶,雜誌的發行額要靠他們。可是他卻感到不安,說那種歪曲使他深受傷害;雖然他能夠經受住公正的批評,但卻無法忍受那些謊言——說他沒有能力反駁和阻止謠傳。這正是特雷威的弱點。他生活得太孤單,如果他過著時髦的或商業的忙碌生活,這些事情就不會讓他受到如此嚴重的影響。所以他不願意來這兒,借口說一切顯得這麼生疏和唯利是圖——如果你會原諒——”

“但是——他一定知道——這兒與他是有共鳴的!難道他從沒說過收到這裏寄去的信的事嗎?”

“說了,說了,是約翰·伊夫寄去的——他想也許是你的一個親戚,當時正來你家?”

“他——說過喜歡伊夫嗎?”

“唔,我知道他對伊夫並沒有任何興趣。”

“對他的詩呢?”

“對他的詩——就我所知,也是那麼回事。”

羅伯特·特雷威對她的房子,她的詩,或詩的作者都不感興趣。她一能夠離開時就跑進嬰兒室過分地親吻孩子們,以此發泄感情,直到她突然產生一種厭惡感,因為她想到孩子們也像其父親一樣相貌平平。

愚蠢單純的風景畫家從她的談話中根本沒覺察到,她所想見的隻是特雷威而不是他本人。他充分利用著這次拜訪,似乎很高興與埃拉的丈夫在一起,而埃拉的丈夫也很喜歡他,帶他去附近四處看看,兩個男人誰也沒覺察到埃拉的心情。

畫家剛走後一兩天,她一個上午獨自在樓上坐著時,瀏覽著剛到的倫敦報紙,讀到下麵一段文章:

一詩人自殺

眾所周知,羅伯特·特雷威先生多年來一直作為一名嶄露頭角的抒情詩人而受人稱讚,不幸上周星期6晚他於索倫特海峽的住處用手槍朝著右太陽穴開槍自殺。幾乎毋須提醒,讀者也知特雷威先生最近因一本新詩集而引起公眾比以前廣泛得多的注意;該詩集名為《給一位未知女人的抒情詩》,大多充滿熱情,已因其貫穿始終的非凡情感而頗有影響,為人稱讚;同時它也成為《評論雜誌》嚴厲——如果不是凶狠——的批評對象。據認為——但尚不確知——這篇文章是造成這一悲劇的部分原因,因人們發現他的寫字台上有一本所提及的評論雜誌,並且自從這篇批評文章發表後他就顯得有些沮喪。

接著是關於此事的調查報告,對下麵一封寫給遠方一位朋友的信作了分析:

親愛的——在你收到此信前,我已不用再費心去眼見、耳聽和了解周圍的事了。我不會告訴你我走這一步的原因,讓你感到不安,盡管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原因既合理又合邏輯。也許假如我有一個母親,或一個姐妹,或一個另一類別的對我溫柔體貼的女性朋友,我會想到值得繼續生活下去。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早就夢想著有這樣一個無法得到的人,而她——這個難以發現、捉摸不透的女人——使我產生靈感寫出了最後一本詩集。隻有那個想象的女人——雖然在某些地方已說過——實際上是並不存在的。直到最後她也沒有露麵,沒有遇見,沒有贏得。我想應該提到此事,以免會讓任何真實的女人受到譴責,說是由於她無情或簡慢地對待我,使我走向死亡。請告訴房東我很遺憾給她帶來這種不愉快的事,不過人們很快會忘記我曾經住過她的房間。我在銀行存有足夠的錢可以支付一切費用。羅·特雷威。

埃拉坐了片刻,仿佛驚呆了,然後衝進隔壁房間,一下撲到床上。

她十分悲哀,精神恍惚,簡直崩潰了,在床上躺了一個多小時,痛苦得發狂。她時時從顫抖的嘴唇中說出斷斷續續的話:“啊,要是他了解我——了解我——我!......啊,隻要我見過他一次——就一次,把我的手放在他發熱的額頭上——吻他——讓他知道我多麼愛他——我會為了他而忍受恥辱與鄙視,而生死!或許那樣可以挽救他寶貴的生命!......但不行——那是不允許的!上帝是一位嫉妒的上帝,並不把幸福賜給他和我!”

一切可能都不複存在,見麵變得荒唐可笑。然而即使現在她也幻想到了如下情景,雖然這情景永遠無法實現——那種也許會有但並不存在的時光,——一對男女曾經把它構想——所給予他們的生活仍然貧瘠荒涼。

她以第三人稱給索倫特海峽的房東寫了一封信,信中盡量克製自己的感情,並附上一英鎊錢,告訴胡珀夫人說馬奇米爾夫人從報上看到了詩人死亡的不幸報道;正如胡珀夫人所知,她在“科堡包房”暫住期間對特雷威先生很感興趣,所以假如胡珀夫人能夠在他的棺材合上前弄到一點他的頭發,並作為其紀念物連同那張框內的照片寄給她,她將十分感激。

之後她收到一封回信,裏麵裝著她所要求的東西。埃拉看著照片哭泣,把它放進自己的私人抽屜裏;她又把那一綹頭發用白色絲帶係著放入胸口,並在無人覺察的地方時時拿出來親吻。

“怎麼啦?”她丈夫問,有一次她這樣做時他正看報紙,這時抬起頭來。“拿著什麼東西在哭?一綹頭發?誰的?”

“他死了!”她咕噥道。

“誰?”

“現在我不想告訴你,馬奇米爾,除非你一定要我說!”她說道,發出很明顯的哭泣聲。

“噢,好吧。”

“我不說你介意嗎?哪一天我會告訴你的。”

“當然一點沒關係。”

馬奇米爾走了,一邊哼著什麼並不確切的曲調;他在城裏又開始管理起自己的工廠時,腦裏再次想到了這個問題。

他也知道,他們在索倫特海峽住過的那座房子裏最近發生了一起自殺事件。他不久前曾看見妻子手裏拿著一本詩集,他們住在女房東家時他也聽到過她談起特雷威的事,因此馬上想到:“唉,當然就是他!她究竟如何認識他的?女人們真是狡猾的家夥!”

然後他顯得很平靜,不再考慮此事,繼續他的日常事務。而這時家中的埃拉已作出一個決定。胡珀夫人給她寄來頭發和照片時告訴了她葬禮的日期,隨著這天上午和中午漸漸過去,這個富於同情的女人產生了一種無法克製的願望。她現在已不怎麼在乎丈夫或任何人如何看待她的古怪行為,所以給馬奇米爾寫了一封短信,說她下午和晚上有事要外出,次日上午回來。她將信放在他桌上,又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傭人們,便走出屋子。

馬奇米爾先生下午早早回到屋裏,傭人們現出焦慮的樣子。保姆悄悄把他帶到一邊,暗示說女主人最近幾天相當悲傷,她擔心女主人已溺水自殺。馬奇米爾想了想,總之他認為她並沒有那樣做。他自己也離開了,沒說要去哪裏,隻是讓他們晚上睡覺別等他。他乘車去火車站,買了一張到索倫特海峽的車票。

他到達那裏時天色已暗,盡管他坐的快車;他知道如果妻子先到,她也隻能是乘的慢車,並且比他提前不了多久。索倫特海峽的旅遊旺季已過:供散步的廣場顯得很陰沉,輕便旅行馬車又少又便宜。他詢問去公墓的路,不久即來到這裏。大門鎖著,但守門人讓他進去了,不過說裏麵一個人也沒有。雖然時間並不很晚,但時值秋季,天色已相當昏暗;他十分艱難地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向守門人說的當天舉行過一兩次葬禮的地點。他走在草地上,被一些短樁絆了一下,時時彎下腰看是否可能發覺某人的身影映襯在天空下。

他任何人也沒看到,但偶然發現有一處的泥土被踩過,並注意到在一座新墳旁有個蹲著的東西。她聽見他的聲音,忽然站起來。

“埃拉,這事真可笑!”他氣憤地說。“離家出走——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我當然嫉妒這個不幸的男人;可你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有3個孩子,眼看又要生了,竟然像這樣為一個死去的情人昏了頭,太荒唐了!......你知道自己被鎖在裏麵了嗎?你本來會一晚上都出不去。”

她沒有回答。

“為了你好,我希望你和他之間沒走得太遠。”

“別侮辱我,馬奇米爾。

“小心,這種事我不想再發生了,聽見了嗎?”

“好吧,”她說。

他拉著她胳膊一起走出墓地。當晚要回去是不可能的;他又不希望在目前這種可憐的狀況下讓人認出,就帶著她去了車站附近一家條件極差的小咖啡館,次日一大清早就離開了,旅行途中幾乎一言不語,感到這是他們婚姻生活中一件很乏味無聊的事——此種情況語言是無法彌補的。他們中午回到了家。

這樣過了數月,他們兩個誰也沒敢冒然提到那件事。埃拉似乎經常憂愁悲哀,情緒低落,幾乎可謂憔悴。眼看她就要第4次分娩了,而這顯然也不會使她受到鼓舞。

“我想這次我是翻不過去啦!”一天她說。

“呸!多麼幼稚的話!為啥不能和過去一樣呢?”

她搖搖頭。“我差不多肯定要死了;假如不是因為勒尼、弗蘭克和泰裏,我會感到高興的。”

“還有我!”

“你不久會找到別人取代我,”她低聲說,現出苦笑的樣子。“你也完全有那種權利,我向你保證。”

“埃拉,你沒有仍然想著那個——詩人朋友吧?”

她對這個責備既沒承認又沒否認。“此次我是翻不過這場病的了,”她重複道。“什麼事告訴我自己翻不過去了。”

這種對事物的看法是個相當糟糕的開端——事情通常這樣;事實上,在6周後的5月,她躺在自己房間裏,毫無生氣,蒼白無血,簡直連一次次微弱地呼吸的力量都沒有了,而那個嬰兒——為了這個多餘的生命她正慢慢喪失自己的生命——卻長得又胖又好。她臨死前曾這樣對馬奇米爾低聲說:

“馬奇米爾,我想向你徹底坦白那時的情況——你知道的——就是我們去遊覽索倫特海峽那時。我無法說出是啥讓我著了魔——我怎麼能那樣把你忘記,我的丈夫!我陷入一種可怕的境地:我心想你不好,不重視我,你在智力上不如我,而他的智力卻高得多。也許我想要的是一個更能欣賞我的人,而不是另一個情人——”

她因生命枯竭再也說不下去了,幾小時後突然崩潰死亡,沒能就她愛上詩人的問題再告訴丈夫什麼。的確,威廉·馬奇米爾也像許多當過幾年丈夫的人一樣,並沒因回顧過去那些讓人嫉妒的事而十分不安,他一點也不顯得急於讓她坦白關於一個已故男人的事——這個男人再也無法給他增添麻煩了。

可是在她被埋葬幾年之後,一天他正翻看著某些被遺忘的材料,希望在第2個妻子來到家裏前把它們毀掉,這時他偶然發現有個信封裏裝著一綹頭發和已故詩人的照片,他前妻在它的背後寫著日期。那正是他們在索倫特海峽度假的時候。

馬奇米爾沉思著久久地看著頭發和照片,因他突然想到什麼。他把那個致母親於死命的小男孩——現在已是個嘰嘰喳喳剛學走路的孩子——帶過來,將他抱到膝蓋上,把那綹頭發放到孩子的頭旁,又將照片立著放在後麵的桌上,以便仔細比較兩張麵容的特征。毫無疑問它們存在著非常相似的痕跡,詩人那種富於幻想的奇特表情就像被傳授的思想一樣也體現在孩子臉上,而頭發也是一樣的色調。

“我要是不這樣想才該死呢!”馬奇米爾咕噥道。“這麼說她確實在那座寄宿房與那個家夥背叛了我!讓我想想:日期——8月的第2周......5月的第3周......對......對......滾開,你這個卑鄙的小雜種!你對我無關緊要!”

18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