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富於想象的女人(2 / 3)

“總是在外麵?哦......”

那晚她進一步與女房東談了一下,後者自己對詩人也許懷著一些關心,很樂意熱情地談論有關他的情況。

“你對特雷威先生感興趣,我知道,夫人,”她說。“他剛帶信來說明天下午如果我在屋裏他要來查看一些想要的書,他可以在你房間裏挑選嗎?”

“啊,可以!”

“那麼如果你願意在場的話就完全能夠見到特雷威先生了!”

她暗暗高興地答應著,然後睡覺去了,心裏想著他。

次日早上丈夫對她說:“我一直在想你說的話,埃爾:我經常出門,把你留下,讓你感到不很開心。也許是這樣。今天沒啥海浪,我想帶你和我一起去坐遊艇。”

埃拉麵對這樣一件他主動提出的事第一次感到不樂意。不過她暫時答應了。眼看出發的時間臨近,她便去作準備。她站在那兒沉思,渴望見到自己現在顯然已愛上的詩人,這種渴望壓倒了其它一切考慮。

“我不想去,”她心想。“我無法離開!我不會走的。”

她告訴丈夫自己已改變主意,不想乘船出去了。他無動於衷,自己走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房裏很清靜,孩子們已到沙灘上去。窗簾在陽光下伴隨著牆外吹來的一陣陣柔和平穩的海風波動著,“綠色西裏西亞人”樂隊——一隊專為本季雇請的外國紳士——奏出的音樂,幾乎把“科堡包房”附近所有居民和遊人都吸引了過去。這時她聽見傳來敲門聲。

馬奇米爾夫人沒有聽見任何傭人去開門,感到焦急。書就放在她坐著的屋裏,但並沒人上來。她按響鈴子。

“有人在門口等著,”她說。

“哦,不,夫人!他早已走啦。我去開的門。”

胡珀夫人本人走進來。

“真讓人失望!”她說。“特雷威先生畢竟不會來了!”

“可我想我聽見了他敲門的!”

“沒有,那是某個打聽住房的人走錯了門。我忘記告訴你,特雷威先生剛好在午飯前送了一封短信來,說我不用給他準備好茶點,因為他已不需要書,不會來選取它們了。”

埃拉感到難過,好長時間甚至無法重讀他那首悲哀的敘事詩《被割斷的生活》,她那飄忽不定的年輕的心太痛苦了,眼裏充滿淚水。當孩子們穿著打濕的長襪跑上樓來告訴她他們的冒險故事時,她對他們的關心連平常的一半都沒有。

“胡珀夫人,你有一張——曾住在這裏的那個先生的照片嗎?”提到他的名字時她變得異常靦腆。

“哎呀,有的。就在你寢室內壁爐架上的那個裝飾框裏,夫人。”

“沒有,那裏麵是王室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像。”

“不錯,是他們的像,不過他的照片就在他們的後麵。他本來是放在那個我專門買的框內的,但他走時說:‘看在上帝份上,把我遮蓋起來吧,以免讓那些新來的生人看見。我不想讓他們盯住我,我肯定他們也不會希望我盯住他們。’所以我就把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像臨時插到他的前麵,因沒有畫框裝它們,並且布置好的出租房裏放王室成員的畫像總比一個普通青年的更合適。如果你把它們拿出來就會看見他的照片放在後麵。老天爺!夫人,即使他知道了也不會介意的!他沒有想到新來的房客會是你這麼迷人的女士,要不然他也許就不會想到把自己藏起來了。”

“他漂亮嗎?”她羞怯地問。

“我——說他漂亮。或許有的人不這麼認為。”

“我會嗎?”她急切地問。

“我想你會的,雖然有些人會說他更引人注目而不是漂亮;他是個長著大眼、喜好思索的人,你知道,當他快速地環顧周圍時眼裏像發射出閃電一樣——你會在一個不靠寫詩謀生的詩人身上看到這種情況。”

“他多大了?”

“比你大幾歲,夫人,大約三十一、二,我想。”

實際上,埃拉自己隻有三十歲零幾個月,不過她看起來幾乎沒有那麼大。她雖然顯得很年輕,但卻進入了這樣一片生命地帶:感情豐富的女人開始懷疑最後的愛情會比最初的愛情更強烈;唉,她不久還會進入一片更加憂傷的生命地帶——這時至少那些更為自負虛榮的女性會怕見一個男性客人——隻是背對著窗口或把窗簾半放下來。她想著胡珀夫人說的話,不再提年齡的事了。

此刻給她拿上來了一封電報。是丈夫發來的,他已與朋友們乘坐遊艇沿英吉利海峽去了巴德毛士,次日才能回來。

埃拉吃過一點飯後便和孩子們到海邊去閑蕩,直到黃昏,心裏想著自己房間裏那張仍遮蓋著的照片,靜靜地感到某種使她狂喜的事就要來臨。因為,她懷著微妙而豐富的幻想——這個年輕女人在此方麵是很在行的——得知丈夫那晚不回來,克製著沒有衝上樓去打開那個畫框,寧願等到一個人時再仔細看看照片,那時有寧靜與燭光和外麵莊嚴的大海與星星作伴,而沒有下午這種眩目的陽光,因此會更富有浪漫色彩。

埃拉讓孩子上床睡覺了,自己不久也上樓去,盡管還不到10點鍾。為了滿足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她現在開始準備著,先脫掉過多的外衣,穿上睡衣,然後將一把椅子放到桌前,讀幾頁特雷威寫的最溫柔的詩句。之後她把畫框拿到燈光前,打開後麵,取出照片,把它立在自己麵前。

這看起來的確是一副引人注目的麵容。詩人蓄著濃密的胡子和帝須,耷拉著的帽子把額頭也遮住了。女房東所描繪的那雙黑眼睛,顯示出一種無限的悲哀;它們從那美觀的眉毛下向外看著,仿佛在眼前這位女人微觀宇宙般的麵容上審讀著整個宇宙世界,而對於其中所預示的前景並非十分高興。

埃拉用她最低微、最圓潤、最溫柔的語調說:“就是你很多次那麼無情地讓我黯然失色呀!”

她久久地注視著這張照片,陷入沉思,直到眼裏湧出淚水;她吻著那薄薄的紙板。然後她既緊張又輕鬆地笑起來,擦著眼睛。

她想到自己是多麼邪惡,一個有丈夫和3個孩子的女人,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胡思亂想一個陌生人。不,他是不陌生人!她知道他的思想和感情,正如她知道自己的一樣;事實上它們與她的完全一樣,而她丈夫顯然是不具備的——這也許對他幸運,因為他不得不為一家人提供生活費。

“他更接近真實的我,他畢竟比特雷威更親近於真實的我,即使我從未見過他,”她說。

她把羅伯特·特雷威的書和照片放在床旁的桌上,靠在枕頭上重讀他那些她曾時時標出的最感人真切的詩句。接著她把詩放在一邊,將照片立著靠在被子上,躺在那兒凝視著它。之後她又借著燭光仔細看著頭旁牆紙上已擦掉一些的鉛筆字跡。它們是些——短語,對句,押韻的詞,詩句的開頭和中部,一些粗略的概念(就像雪萊的那些文字片斷),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也如此充滿熱情,如此溫柔可愛,如此動人心魄,仿佛他那溫和深情的呼吸從四麵牆上吹向她的臉頰——這些牆壁曾一次次包圍著他的想象,正如它們現在包圍著她的想象一樣。他一定經常這樣舉起他的手——手裏拿著鉛筆。是的,筆跡斜向一邊,假如一個人這樣伸出胳膊去寫就會是那個樣子。

如下對於詩人的世界所記錄的文字,

“文字比活著的人更為真實,

它們是不朽的乳嬰,”

無疑是他在夜深人靜時——此刻他可以使自己得到放鬆,不用害怕會遭受批評的嚴寒——所表現出的他的思想和精神抗爭。無疑它們經常是在月光下,在燈光下,在藍灰色的黎明匆匆寫成的,也許從未在大白天寫出。現在她的頭發正拖動在他的胳膊曾放過之處,那時他獲得了轉瞬即逝的幻想;她正睡在一個詩人的嘴唇觸及過的地點,沉浸在他的精髓之中,為他的精神所滲透,猶如為大氣所滲透一樣。

她這樣想入非非度過一分分時間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很快她便聽見丈夫重重的腳步來到門外的樓梯平台上。

“埃拉,你在哪裏?”

她不可能描述自己在想什麼,不過本能地拒絕讓丈夫知道自己在幹啥,所以趕緊把照片塞到枕頭下麵,這時門一下被推開了,隻見他帶著一個男人美餐了一頓的那種神氣。

“請原諒,”威廉·馬奇米爾說。“你頭痛嗎?恐怕我沒讓你休息好。”

“不,我沒有頭痛,”她說。“你咋回來了?”

“哦,我們發現回來的時間畢竟很合適,我不想又耽擱一天,明天還要去別處。”

“我需要又下樓去嗎?”

“哦,不。我累得要死。我已吃過一頓不錯的飯,馬上要睡了。明天早上如果行我想6點鍾出去......我起床時不會打擾你的;你還要過好一陣子才醒。”他走進了屋裏。

埃拉看著他的舉動,輕輕把照片推得更進去一些。

“你真的沒生病吧?”他俯過身來問。

“沒有,隻是感到厭煩!”

“別著急,”他說,俯過身吻她。

次日早晨馬奇米爾6點鍾被叫起,她醒來打嗬欠時聽見他在低聲自言自語:“下麵這個一直啪啪響的究竟是啥東西?”他以為她還睡著,就在身邊搜尋,抽出什麼來。她從眼睛縫裏發覺是特雷威先生的照片。

“埃,該死!”她丈夫叫道。

“什麼,親愛的?”她問。

“啊,你睡了?哈!哈!”

“你啥意思?”

“某個家夥的照片——大概是女房東的一個朋友們吧。不知咋跑到這兒來了,也許他們理床時偶然從桌上拂下來的。”

“我昨天見過它,一定是掉進來了。”

“唔,他是你的一個朋友?他的心真是獨特呀!”

埃拉對於她所愛慕的對象十分忠心,無法忍受聽見他被嘲笑。“他是個聰明的人!”她說,溫柔的聲音有點顫抖,她自己也覺得荒謬,沒有必要。“他是個嶄露頭角的詩人——就是那個在我們來前住著這兩間屋子的先生,盡管我從沒見過他。”

“如果你沒見過他,又咋知道的?”

“胡珀夫人把這張照片給我看時說的。”

“噢,瞧,我得起去走了。我會早點回來。很遺憾我今天不能帶你去,親愛的。注意別讓孩子們淹著了。”

這天馬奇米爾夫人問特雷威先生是否可能什麼時候來拜訪。

“會的,”胡珀夫人說。“本周哪天他要來這兒附近和一個朋友呆些日子,直到你們離開。他肯定要來拜訪。”

馬奇米爾夫人的確下午很早就回來了,他打開一些自己不在時到達的信件,突然說他和一家人不得不提前一周離開——總之3天後就走。

“想必我們能再呆一周吧?”她請求說。“我喜歡這兒。”

“我不喜歡。它變得太死氣沉沉了。”

“那你可以把我和孩子們留下!”

“你真是可笑,埃拉!那有啥用?還得來接你們!不行,咱們一起回去;稍後一點我們還要安排時間去北威爾士或布賴頓碼頭。再說,你還有3天呢。”

她似乎注定了不能見到那個男人,她對他那頗有競爭力的才能欽佩得感到絕望,而對他本人她是非常依戀的了。不過她決心作最後一次努力;她從房東那兒得知特雷威正住在此島對麵離這個時髦城鎮不遠處的一個偏僻地點,便於次日下午從附近的碼頭乘班輪去了那裏。

這次出來真是徒勞!埃拉隻隱隱知道那座房子的位置,當她以為找到並大膽地問一個行人他是否住在那兒時,他卻回答說不知道。而如果他確實住在那裏,她如何能上門拜訪呢?有些女人也許有這種膽量,但她沒有。他會認為她多麼瘋狂。她或許會請他去看自己,可她也沒有那種勇氣。她悲哀地在這個風景如畫的海濱高地閑蕩著,直到該返回鎮上的時候,登上汽船越過大海,趕到家吃晚飯,沒有太讓人覺得她長時間不在。

到最後一刻時,她丈夫大出預料地說他不反對讓她和孩子們再呆到本周末,既然她希望這樣,隻要她覺得能夠自己帶著孩子回去。她為時間的延長暗暗高興,馬奇米爾第二天早上便獨自走了。

可是一周過去,特雷威並沒有拜訪。

星期6上午馬奇米爾家這幾個餘下的成員也離開了使她產生太多感情的地方。那沉悶又沉悶的火車,照射在熱熱的座墊上的束束充滿塵埃的陽光,滿是灰塵的軌道,一排排簡陋的電線——這些東西陪伴著她:而窗外那深藍色的海平麵則從她凝視的眼裏消失,隨之消失的是她那位詩人的家。她心情沉重,極力想看書,卻哭泣起來。

馬奇米爾先生生意興旺,他和家人們住在一座新的大房子裏,它位於他做買賣的這座城市外麵幾英裏遠處一片相當廣闊的場所。埃拉在這兒很寂寞,郊區的生活常會這樣,尤其在某些季節;她有太多時間盡情欣賞那些悲哀的抒情詩。她剛一回家就見到羅伯特·特雷威發表在她最喜歡的新一期雜誌上的一首詩,那一定是幾乎就在她去索倫特海峽前寫的,因詩中正好有她曾在床旁的牆紙上看到用鉛筆寫下的對句,胡珀夫人也說過它們剛寫上去不久。埃拉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衝動地抓起一支筆,用“翰約·伊夫”這名字以一個同仁的身份給他寫信,祝賀他用詩歌方式成功地表現出感動他靈魂的思想;相比之下,她在這同一令人哀婉的行業裏取得的成績總是相形見絀。

幾天後她收到一封回信,這是她先前簡直不敢期望的——那是一封有禮貌的短信,信中年輕詩人說雖然他不很熟悉伊夫先生的詩,但他記起自己曾看見這個名字附在一些很有希望的詩歌後麵;他很高興通過信函與伊夫先生結識,當然會滿懷興趣地盼望看到他今後的作品。

她斷言自己那封表麵看來由一個男人寫的信一定顯得有些幼稚或羞怯,因特雷威在回信中所用的口氣全然是個長者。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回信了,他親手在那間她非常熟悉的屋裏給她寫了信——他現在又回到了那個住處。

如此開始的通信持續了兩個月或多一點,埃拉·馬奇米爾時時給他寄去一些自認為是自己最好的詩,他很友好地接受了它們,雖然並未說自己仔細讀過,也沒給她寄來任何自己的詩。假如埃拉不知道特雷威因為感到她與自己一樣是個男人而苦惱,她所受到的傷害會更大。

然而這種情況並非讓她滿意。一個討人喜歡的聲音悄悄對她說,隻要他能看見她,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無疑,假如並沒發生什麼事,她首先會坦然承認自己是個成年女人,以促進此事的發展,使其不必成為那樣——她很樂意這樣做。她丈夫的一個朋友,即該市和郡最重要的一份報紙的編輯,一天與他們共餐並談到那個詩人時說他(編輯的)兄弟——一個風景畫家——是特雷威先生的朋友,他們兩個當時正在威爾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