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底牌(1 / 3)

我們的底牌

日子還是過下去,是啊——不過一個傻子卻很快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許到世界末日也不會再碰頭。

——馮尼古特《囚鳥》

曲兆福和曲兆祿一同來找我,這可是讓我意想不到。他們一胖一瘦,仿佛哼哈二將,橫在店門前,恰好塞滿了門框。我的小店立刻變黑了,猶如一團烏雲,遮住了本來明媚的陽光。尤其當我看到他們的眼睛裏都飄著一縷似有似無的白翳,心頭更是一驚。他們這是要幹嗎?

我確實被他們的到來嚇住了。我們雖然是一奶同胞,但可恥的生活早已泯滅了我們之間的親情。他們倒是經常光顧我的小店,但都是獨來獨往,今天來個胖的曲兆福,明天來個瘦的曲兆祿,伸出胖的或瘦的巴掌:給錢!沒錢?

那完蛋了,他們會搶我的貨物,一塊移動硬盤,一隻MP3,最不濟,也要搞走我幾個鍵盤。瘦的曲兆祿真狠,有一次搶了我的移動硬盤,公然就在我的小店前轉賣起來,賣多少錢?二百!這是他伸手向我要的那個數目。我哪能眼睜睜看他把一塊簇新的移動硬盤就這麼給賤賣了,隻能上前和他討價還價:二百?還能便宜不?不便宜了?那成,賣我吧!這樣看起來,好像是我在我自己的小店前撿了個便宜。胖的曲兆福稍微溫和一些,他是搶了就走,從不繼續為難我。但是他的力量驚人,有一次衝進櫃台,撞倒了我的店員小鴿,令小鴿的盆骨骨折。為此,我不但負擔了小鴿的醫療費,而且從此也負擔起了小鴿,小鴿成了老板,我成了店員。

不是我懦弱,更不是我對他們抱有溫情,是我實在不願招惹他們。我也企圖抗爭過:再鬧!再鬧喊警察了!而那時小鴿也已經舉起了手機,110,多便捷的號碼,我想搶下來都來不及。警察隨叫隨到,誰?誰搶劫?可我卻直擺手,對不起,對不起,誤會了。怎麼誤會了?顯然,我們是親兄弟,這是家務事,我的店員,喏,就是這個小鴿,誤會了。我為什麼敢於糊弄人民警察?是因為我看到了我兩個哥哥眼裏萌生出似有似無的白翳。這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萌生出殺機。可我寧願他們萌生出的是殺機,也不敢正視他們眼裏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當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飄上他們的眼珠,就預示著他們即將打出一手致命的底牌,預示著他們即將倒下,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姿態一直低下去,低低低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吃土!我懼怕這張底牌被他們亮出來,這張底牌不是大貓二貓,不是紅桃A或者梅花K,它是我難以啟齒的家族史,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小鴿麵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新生活,新生活裏的新秩序,必定土崩瓦解,而我,也將必定萬劫不複,重新回到我的家族的序列中去,用一雙飄著白翳的眼珠去打量生活。

小鴿對此不能理解,經過無數次卑鄙地誘導,我才將她的思路引向了片麵的歧路。我讓她將我的妥協歸根結底在“善良”上。你太善良了!這句話就成為了小鴿的口頭禪。她愛我的時候,指頭一戳,說;她恨我的時候,指頭一戳,說;我們恩愛的時候,她充滿深情地說;我們打架的時候,她無限輕蔑地說。

而此刻,曲兆福和曲兆祿眼裏飄著白翳,高揚著底牌,共同駕著烏雲而來,我不知道我的“善良”還有沒有餘地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往櫃台下麵縮。櫃台下麵是小鴿的兩條美腿,那裙下的旖旎,更加滋長了我埋頭鑽進去的渴望。但小鴿的腿適時並攏,像一扇門,黯然關閉。我聽到啪噠啪噠的拖鞋響。透過幾台數碼相機,再透過櫃台的玻璃, 我看到他們來到了我的眼前。一瞬間,我有了絕望之感,並且無比空虛。

你起來!他們喝。我聽出來了,這是曲兆福的聲音。

我當然不想起來。我甚至決定不惜代價,迅速打發掉他們。我的手都伸進櫃台裏了,抓住了兩台數碼相機。小鴿立刻捕捉到了我的企圖,她真敏銳啊!我聽見,她似乎驚叫了一聲,然後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控製著我的企圖。我企圖什麼呢?用這兩台數碼相機做板磚,劈頭蓋臉地痛擊敵人?當然不是這樣的!同樣是損失兩台數碼相機,我當然選擇把它們奉獻出去。你太善良了!我似乎能聽到小鴿肚子裏幽暗的歎息。我們的手伸在櫃台裏,艱苦地較量著:給!不給!還是給了吧!——你、太、善、良、了!

這是沉默的一刻,也是死亡和爆發概率各半的一刻。

曲兆祿不耐煩了,一拍櫃台說,搞什麼搞!我們找你說正事。

正事?他們哪次來搞過正事?他們的正事就是要,就是搶!我感到我恨他們。我的手在下麵做著努力,目光冰冷地凝視著他們。突然,我覺得有一團東西飄進了自己的眼眶,我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塊毛玻璃……

曲兆福甕聲甕氣地說,你不要慌,我們不要你的錢,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曲兆禧的事。

曲兆禧?是誰?哦,她是我們的妹妹。我的手立刻鬆懈了,眼前的白霧也旋即消散。他們要和我商量曲兆禧的什麼事呢?我都幾乎要忘記自己的這個妹妹了。

我和曲兆禧最後一次見麵是三個月前。我們家的老房子要拆遷,她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去一趟。說實話,對於自己的那個家,我是沒什麼感情的,我的父母還健在的時候,我就已經盡量避免回去了。我懼怕那些鄰居的目光,他們對我們家知根知底,而我們家的根底是一筆巨大的爛賬,連曲兆福和曲兆祿都避免去翻,更何況如今已經煥然一新的我。

好在我的家已不複當年,這裏曾經是一所小學的校園,如今校園早已搬遷,左鄰右舍也七零八落,我家的破屋現在夾在高聳的樓宇之間,十足一副苟延殘喘的模樣。我暗自鬆了口氣,趾高氣揚地出現在曲兆禧的麵前。

但是曲兆禧的模樣卻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覺得,我並不是出現在了我妹妹的麵前,我是出現在了我母親的麵前。這當然不可能,我母親已死去多年。但是麵前的曲兆禧宛如母親在世。她的臉盤有一個籃球那麼大,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更為關鍵的是,她胸前那對曾經惹事生非的乳房也不翼而飛了。那曾經是一對多麼激烈的乳房啊,掛在胸前,不昂首挺胸都不行!可是,如今它們去了哪裏?我不禁一陣心酸,這讓我意識到,畢竟,眼前這個比例失調了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我迅速猜測出在曲兆禧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乳腺癌,除了乳腺癌,還會是什麼呢?乳房又不是氣球,一根針就能報廢掉,隻有乳腺癌,才能徹底根除掉它們。這個知識我很早就掌握了,因為,我母親就是一名乳腺癌患者。當年,乳腺癌光臨了我的母親,她隻能割掉它們,據說是貼著肋骨刮,直到寸草不生,空空如也。然後,我母親的臉盤就有一個籃球那麼大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好像提前預演了曲兆禧的今天。遺傳,這是遺傳的力量!我首先想到了這一點,然後諸如血緣、宿命這樣的觀念充斥了我的腦袋。我不免悲觀,本來不錯的狀態也消極起來。

我不敢想我的家族都發生了什麼。生活宛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割裂著我們的親情;生活又宛如皮筋,用乳腺癌這樣的東西柔韌地將我們聯係在一起。對於曲兆禧,我同情起來,並且有些慚愧。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已經快要忘記她了,如果不是她打電話,我根本想不起她。我從腸子裏決定和我的家告別,除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家夥時不時地來騷擾我,這個家也的確和我沒什麼關係了。我完全投身在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生活,已經開始和小鴿商量著要買一台車了。我對小鴿幾乎百依百順,與此同時,我的妹妹卻迎接了乳腺癌,而我卻置若罔聞,仿佛毫不相幹,這樣就形成了比較和落差。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麵對失去了乳房的曲兆禧,我突然有了檢討的願望。

在這種願望的驅使下,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曲兆禧的要求。

我家的房子要拆遷了,這預示著巨大的利益。曲兆禧神情淒怨地請求我,放棄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在我看來,她的理由太充分了,她失去了一對傲然的乳房,還有比這更理直氣壯的嗎?何況,她還離了婚(沒有了乳房的女人,天經地義地就沒有了婚姻,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帶著個上初中的兒子,不照顧她,簡直說不過去。我心頭一熱,立刻表態說,沒問題,哥答應你,都給你!旋即,我耳邊就回響起了小鴿的歎息:你太善良了……與其說被自己感動了,毋寧說我立刻就產生了一絲悔意。我家的房子可是不小。當年疏於管理,家家都是由著自己的需求擴建住宅的。我那在小學教語文的父親,雖然弱不禁風,但也是發了狠,努力營造了一個大宅子,連廚房帶雜物間,居然弄出上百平米。想一想,如今這樣的規模,又身處鬧市,該值多少錢?盡管我如今已煥然一新,但並沒有富裕到張狂的地步,我自己現在就沒房子,之所以想先買台車,也是因為房子實在太貴。

可是話已出口,想收回來就不容易了。我試探著問曲兆禧,這事你和他們商量過沒有?我指的是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個時候,我搬出這兩個瘟神,就仿佛打出了一張凶狠的牌,這的確是有些陰暗。

曲兆禧搖著籃球一樣的頭,憤然說,關他們什麼事!爸媽活著的時候,就把他們趕出去了!何況,這麼多年,是我守在這個破家的,你以為守在這兒舒服嗎?哪樣不要我操心,房頂漏了!鬧白蟻了!電線老化了!地基塌陷了!鄰居圖謀侵占了,要吵架,要鬧!我的病就是這樣折騰出來的!

我覺得曲兆禧說得天塌地陷,基本上是說給我聽的,既然這樣,似乎我也不該染指這裏麵的利益。她還使出了殺手鐧——她的病,她以一對乳房為代價,獲得了毋庸置疑的權利。

她這麼說,讓我有些不能接受了。在我看來,如果物盡其用,她的乳房隻能喚起憐憫,不應當作為籌碼,當一副牌那樣地甩在我麵前。她的乳房隻有處在弱勢的時候,才能博得親情。

我這麼想是有曆史依據的。想當年,曲家有女初長成,曲兆禧含苞欲放,一對好乳惹得四方惡霸垂涎三尺,終於激起了一場事件。那時候曲兆禧隻有十五歲,凸凹畢現的身材助長了她的春心,她不思學業,有空就混跡於一些是非之地。離我們家不遠,是省體工隊的駐地,那裏開風氣之先,開起了全省第一家贏利性的旱冰場。曲兆禧昂首挺胸地來到旱冰場,迅速掌握了滑翔的技巧,像一隻飽滿的燕子,穿梭往複,時而正著滑,時而倒著滑,時而兩條腿交叉成一把剪刀,頻繁疊加,同時把胸脯挺得更高。這樣的情景連我看到都心跳加速,會惹出多少麻煩,大家可想而知。旱冰場是什麼地方?體工隊裏是什麼人?麻煩說來就來,很快,幾個練摔跤的渾蛋就盯上了曲兆禧。曲兆禧實在是太奪目,她那對乳房波浪翻湧,不被人盯上簡直就是荒謬的。那幾個渾蛋毫不掩飾自己的方向,他們說,就是衝著曲兆禧的乳房來的!曲兆禧被嚇得不輕,雖然她春心萌動,但麵對幾個一身橫肉的體工隊員,她還是驚慌失措了。從此再也不溜冰了,可不溜也不行,人家追到門上來了,在上學的路上堵她。這裏麵最倒黴的是我,因為我和曲兆禧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上學就分在一個班裏,有時候還坐同桌。我們結伴出入無可避免,於是,我的倒黴也無可避免。

我們雙雙被幾條大漢堵在路中間。對於曲兆禧,他們還算客氣,言辭輕浮,甚至言辭懇切;對於我,就是下了狠手的侮辱。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把我的頭夾在胳膊裏,一直把我憋得眼冒金星。或者,他們就把我擠在牆根,像床墊一樣地背靠著我。他們這麼做,是一種要挾,他們以我的痛苦來謀取曲兆禧的妥協,這樣,我就是他們手裏的一副牌了。他們幻想著用我這副牌打得曲兆禧落花流水,繳械投降。但曲兆禧不妥協,她居然因此厭惡我,仿佛她的不幸是因為我造成的。被人像一副牌似的攥在手心,我該多委屈?我知道我是在替曲兆禧受罪,是在替她的那對乳房受罪。他們渴望夾住的並不是我的頭,是曲兆禧的乳房!他們渴望靠住的,也並不是我門板一樣的身體,是曲兆禧的乳房!

我一度憎恨曲兆禧,憎恨她惹事生非的乳房。但是,有一天,當她的乳房被一個渾蛋正麵襲擊了之後,我的立場迅速轉變了。

那天,幾個渾蛋終於厭倦了拿我來過癮,公然將曲兆禧圍在當中,其中一個,於撕扯之間,駭然抓在了那對夢寐以求的乳房上。我聽到了一聲悲哀的呻吟。我覺得那不是曲兆禧發出來的,是她的那對乳房,是它們,像無助的嬰兒一般,被侵害後,發出了令人心碎的啼哭。我的血一下子燙了,滾燙的血將我變成了一張紅彤彤的鋒利的紅桃A,勒令我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結果可想而知,我被打慘了。他們像訓練一樣,把我做了沙袋,前摔!後摔!掄起來摔!直到他們練累了,才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我隻剩下了半條命。我父親找到體工隊,接待他的那個教練更渾蛋。我父親說,我女兒還是個孩子。那教練一揮手說,我見過你女兒,哪兒是個孩子,孩子有那麼大的胸嗎?就這樣,曲兆禧的胸反而成了人家手裏的牌。看來是說不清了,麵對一群體工隊員,我父親就好像是秀才遇到了兵。那就沒辦法了嗎?講理的地方總歸會有吧?是我父親不善於講理嗎?不是這樣的,相反,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善於講理的人。但是由於他自身的原因,一些講理的地方他不太敢去了,這個我以後會說明。總之,我父親做過一些事情,從此令他麵對不公時,總有些忍辱負重。

我們家愁雲密布。也許,曲兆禧的乳房就是在那個時候造下了孽,於是,終究難逃被根除的惡報。但那對乳房何其無辜啊!難道,它不是美好的嗎?難道,它不應當被眷顧?那段時間,我有著古怪的好惡。我厭惡曲兆禧,卻憐憫她的乳房。我將這兩者割裂開,提前摘除了曲兆禧的乳房。

我想,曲兆福和曲兆祿應該也是懷著和我一樣的好惡才挺身而出的。他們從來不喜歡曲兆禧,曲兆禧在我們這個家掠奪了太多的資源,幾乎是錦衣玉食,不如此,她也不會發育得如此完好。平日裏,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瘟神巴不得曲兆禧倒黴,但是,這一刻,曲兆禧的乳房喚醒了他們的良知,他們決心捍衛那對乳房。

較量約在了肇事之地——旱冰場。

曲兆福和曲兆祿當然不是人家的對手。他們淪為了和我一樣的命運,從人,變成了沙袋。那通摔啊!摔得旁觀的我都痛起來,身上像著了火,又像是罩了冰。我的心都被摔得縮緊了。我疼痛地看著曲兆福和曲兆祿最後一次掙紮著爬起來。我看到他們對視了一下,有一道白霧,像電流一樣,在他們的四隻眼睛中交流,劈劈啪啪,打出火花。然後,他們雙雙扭擺起來,那姿態,像是在翩翩起舞。當然,這很荒謬,哪有邊舞蹈邊翻白眼的?他們不但翻起了白眼,而且旋即訇然倒地,身體如遭電擊,起伏成劇烈的波浪。這樣子太嚇人了,幾個大腦簡單的體工隊員麵麵相覷。起初他們還在傻笑,但是他們立刻就笑不出來了。曲兆福肥胖的身軀僵直地繃住,雙手痙攣地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曲兆祿緊隨其後,同樣往死裏掐自己,並且口吐白沫,嘴唇閃電一樣令人目不暇接地來回翻闔。圍觀的人群驚叫起來,要出人命啦!要死人啦!體工隊員魂飛魄散,這個後果太嚴峻了,一對乳房惹出兩條人命,想一想都恐怖!他們開始分別施救,用力掰曲兆福和曲兆祿的手,企圖把手從他們的脖子上分開。可是曲兆福和曲兆祿的手像磐石一樣不可動搖。一些氣聲從他們的喉嚨湧上來,發出窨井下濁流堵塞般的聲音。我目睹了這樣慘烈的一幕,淚水頃刻間奪眶而出。

這件事的結局是,曲兆福和曲兆祿被送進了醫院,體工隊領導出麵慰問了他們,他們過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從此,曲兆禧和她的乳房獲得了安寧——這是誰呀?這麼大胸?你可別招惹她!她倆哥有病!——喏,就是這樣。

我回憶了曲兆禧和她乳房的往昔,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的承諾。我想,如果她不用那對乳房來要挾,如果她不和我打牌,事情或許會好說一些。我敷衍她說,那你還是先跟曲兆福和曲兆祿說,他們同意了,我沒二話。這麼做我也是迫於無奈,她跟我打牌,我就隻好回她一手牌,我們這對兄妹就隻能這樣,你一手我一手地打來打去。

曲兆禧瞪著我。我看得出,我令她非常失望。在她的觀念裏,我和她應當是同一戰壕的,我們孿生嘛!而曲兆福和曲兆祿應當是我們共同的對手,他們倆孿生!要說打牌,也應當是我們倆打對家。但是,現在我這個對家背叛了她,像那對乳房一樣,成為了她的異己分子。

我從我家的房子逃出來。那一番重溫令我很是煎熬,我要立刻擺脫這一切,去過我的新生活。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

我忘記了這件事。所以麵對曲兆福和曲兆祿,我就不解地問,曲兆禧怎麼了?

曲兆祿說,我們家要拆遷了,你知道不?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這件事。但是我搖了搖頭,表示我並不知道。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對曲兆祿的厭惡。相對於曲兆福,我更加反感曲兆祿。我的這位二哥像他的長相一樣令人不愉快,除了眉眼相似外,他長得根本不像自己的孿生兄弟曲兆福。曲兆福肥頭大耳,頗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憨態,曲兆祿卻麵目枯瘦,像蛇一樣的陰沉。這當然和後天的喂養有關,曲兆福受到我父母的優待多些,但我毋寧相信是先天使然。

曲兆祿噝噝地說,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們家要拆遷了,曲兆禧要獨霸房產!他總是這樣說話,發出蛇一樣的聲音,令人不快。

我說,怎麼會,她怎麼獨霸法?你們倆這麼厲害。

曲兆祿說,你不知道,她狠著呢!我們來就是和你商量,我們要起訴她,和她打官司!

我支吾著,不想正麵回應他。我看到一旁的小鴿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我。這讓我警惕,我不想讓她摻和到這件事情裏來。如果她總用“你太善良了”來幹擾我,這件事情會更複雜的。

我說,打什麼官司,還是坐下來談談好。

曲兆福發話了,我們和她談過了,根本談不攏,要不,我們一起再去談談?

我並不想去,但是身邊的小鴿卻敦促我,去談談,去談談,這麼大的事!

我有些生小鴿的氣,但仍然繞出櫃台,和他們會合在了一起。我突然覺得,小鴿很討厭,這隻是我們家的事,她那麼聚精會神做什麼!

我們兄弟三人一同走出我的小店,一同走入明媚的陽光裏。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厭惡我的兩位哥哥,但是同他們並肩而行的這一刻,卻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想一想,我們這樣齊頭並進,已經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恍若隔世啊!

我內心剛剛滋生出的一些溫情,旋即便被曲兆祿抹殺了。我讓他們先行一步,我自己騎摩托車隨後就到。曲兆祿卻不幹了,他要求我用摩托車帶上他們。這簡直是胡扯,即使他瘦若竹竿,但加上曲兆福,也完全超過了我摩托車的承載量,何況,交警也不會允許。

我說,交警抓到怎麼辦?要罰款的!

曲兆祿開始和我講條件,他說,那你給我們錢,我們打車去。

我實在是煩透了,正準備摸錢給他,卻看到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左手一隻塗料桶,右手一把大排刷,來到了我的小店前。這個人站在我們身邊,對我們視若無睹,他端詳了一下我的店麵,然後跨步上前,朝著牆壁上刷了個又黑又大的“拆”字!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看來是做慣了這個差事,我根本來不及阻攔他,他就已經在那個“拆”字上又添了一個大黑圈。

我衝上去推他,喝問,做什麼?你做什麼?!

他右手的排刷一揚說,我做什麼你看不到嗎?

我說,誰讓你幹的?啊?誰!

他說,我們頭。

我說,誰是你們頭?

他看了我一眼,剛要回答,卻欲言又止,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看出來了,這個民工因為手裏的家夥平添了某種驕傲感,他覺得他是在工作,所以對我這個看起來還算衣冠楚楚的城裏人有了一種歡樂的鄙視。

我對他大喝一聲,我是這個店的老板!

他好像很驚訝地看著我,說,噢噢噢,是老板。說完他就揚長而去了,好在還給我撂下了一句:老板你去問街道辦事處吧。

我的頭大了一圈,感覺有些不妙。我還有些驚恐,這種驚恐雖然不是很尖銳,但像鳥喙一樣淩亂地啄著我,令我忐忑不安。我的這個小店是我新生活的全部依賴,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經營起它,它像一道玻璃,隔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之間,我好不容易可以透過它去展望生活了,如今卻被這個家夥塗上了一個黑大笨粗的“拆”字,阻擋住我憧憬的視野。怎麼會這樣?街道辦事處,我們不是簽有合同嗎?我租了整整十年啊!現在才幾年?兩年!曲兆禧那兒顯然是不能去了,我要去街道辦事處理論。

曲兆祿卻拽著我不放,他說,你不去可以,把車錢給我們。

我火了,吼一聲,你們進去搶吧!都搶走!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街道辦事處找到了那個王主任。她是一個中年婦女,很幹練的樣子,留著短發,穿著運動服,卻不是英姿颯爽,反而有些像個男人。我的租房合同就是和她簽的,我們很熟。王主任開誠布公地告訴我,是,是要拆。為什麼?城建規劃,誰也由不得!合同?喔——合同,王主任叩著腦門,像個男人一樣思索了一下,給我舉了個例子。她問我按揭買過房子沒有,我說沒有,她說她有,正在還貸款,壓力大著呢!可這關我什麼事?王主任說明道,她借銀行錢也是簽了合同的,可是利息卻一漲再漲,合同?合同是個什麼?和國家簽的合同,就要聽國家的!這個例子太有說服力了,我不禁啞口無言。但是要我就這麼認了,我顯然做不到,盡管她亮出了“國家”這張大牌。何況她隻代表街道辦事處,並不是國家。我說,我的損失怎麼辦?她卻不回答我,反問我,我反複多掏利息給銀行,我的損失怎麼辦?我被這個男人婆弄糊塗了,一頭霧水,好像來質問的不是我,倒是她。我說,王主任,大家要講道理啊!她說,我是在跟你講道理啊。我憤怒了,虛張聲勢地給她撂下句狠話,好,我們走著瞧!不是我火氣大,毋寧說我是真的慌了手腳。我太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重新淪落到那種踩在棉花上一般虛妄的日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