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眼睛(1 / 3)

天上的眼睛

那隻雞一直藏在我家冰箱裏。它被凍得硬邦邦的,爪子豎起來,脖子和頭筆直地昂著,二目圓睜,冰霜給它的眼珠蒙上了一層白翳。它翹首以盼的樣子,就像我一樣。我想,它要是在被宰殺之前,聰明地閉上眼睛,一定就不會是這副死不瞑目的難看樣子——那個賣雞的人手藝非常好,刀子一抹,就幹掉了它。所以說,死並不會給它帶來痛苦,讓它魂飛魄散的,隻是它的眼睛。它看到了刀子,看到了自己噴濺的血,而一隻注定了要死的雞,是不該看到這些的,它看了不該看到的,就活該它痛苦。

不是嗎,我要是懂得閉上眼睛,一切就不會是這樣的。

可那時候,我並不懂得這個道理。

下崗後我做了許多活計。我去超市做過送貨員,在街邊擺過舊書攤,還在自己家裏辦過“小飯桌”,但做得都不成功。我所說的成功,當然不是指那種大富大貴的成功,我對成功的

理解是:隻要每月掙回來政府發給我的“最低保障”就行,那樣我就等於有了雙份的“最低保障”,我家的日子就會真的比較有保障了。可是我做了這麼多活計,居然沒有一次掙到那個數目。後來政府照顧我,把我安置在街道的“綜治辦”裏。“綜治辦”裏都是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大家在進來之前都做過一些五花八門的活計,而且做得都不成功,所以就都有著一顆自卑的心。在“綜治辦”,我們穿上了統一的製服,袖子上繡著很威風的標誌,每人還配發了警棍,你不仔細看,就會把我們當成公安。戴著袖標拎著警棍的我們一下子伸直了腰杆,覺得自己重新站立了起來,心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位置。而心若在,夢就在,有了夢,我們就生活得有滋味了。我們幹得很歡實,風雨無阻地巡邏在大街小巷,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一切可疑分子。在我們的守望下,街道上的治安一下子大為改觀了,我們震懾了那些做壞事的人,為社會做出了貢獻。這是多麼好的事情,我們不但找回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而且每個月還有五百塊錢的工資可以領!

這樣好的事情我當然是懂得珍惜的。我負責一個菜市場,說實話,那裏真的是比較亂,有一群賊混在裏麵,他們把大鉗子伸在買菜人的口袋裏,夾走錢包,夾走手機,有時候被發現了,就幹脆公然搶劫。我家金蔓就被他們偷過。那天她提著一把芹菜回家,菜還沒放下就開始摸自己的口袋,她摸了摸左邊的口袋,又摸了摸右邊的口袋,來回摸了幾遍後就叫起來:完蛋了完蛋了,錢被夾走了,錢被夾走了。

當她又摸了幾個來回,確定真的是被人把錢夾走了後,就詛咒說:這幫天殺的,要是被我發現了,一定掐碎他們的卵子!

可我說:千萬不要,這幫人惡得很,郭婆的事你忘記啦?

郭婆是我家鄰居,她在菜市場被人夾走了錢,發現後迅速追上去討要,結果被那個人的同夥用刀子捅在了屁股上。

我這麼說,當然是為了金蔓好。我怕她吃虧,真的被刀子捅了屁股或者其他地方,可怎麼好?而且我也知道,金蔓被夾走的也不會是很多錢。金蔓口袋裏的錢是不會超過二十塊的,我們夫妻倆的錢有時候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二十塊。我是在心裏算過賬的,我認為萬不得已的時候,損失掉那二十塊錢還是比較明智的。金蔓卻不理解我的苦心,她吃驚地看著我,眼睛裏就有了火苗。

金蔓說:那你說怎麼辦?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的錢夾走?

我說:也隻能這樣吧。

我教她:最好的辦法是你捂緊自己的口袋,讓他們夾不走。

你說得容易!我一隻手要提菜,一隻手要付錢,難道還能再長出一隻手來捂口袋?金蔓火了。

我看出來了,她是把對於賊的憤怒轉移在了我的身上。

我說:我這不是為你好嗎,最多就是丟掉二十塊錢,你和他們拚命,劃不來嘛。

我還想說:難道你的命隻值二十塊錢?

但金蔓吼起來:二十塊錢!二十塊錢!你一個月掙幾個二十塊錢!

她這麼一說,我的腦袋就耷拉下去了。我想金蔓沒有錯,換了我,為了二十塊錢,說不定我也是會和人拚命的。

所以,當我成為一名綜治員後,對於自己巡邏下的這個菜市場就格外負責。我知道那些賊偷走的不隻是一些錢,有時候他們偷走的就是人的命。

但那幫賊根本不拿我當回事,他們無視我的袖標和警棍。我在第一天就捉住了一個長頭發的賊。這個賊聚精會神地用鉗子夾一個女人的口袋,我在他身後拍了他一把,他不耐煩地掃過來一隻手趕我走。我又拍了一下,他居然火了,回過頭來瞪著我。這太令我吃驚了。我的性子是有些懦弱,尤其在下崗後,做什麼都不成功,就更是有些膽小怕事。所以當這個賊瞪住我時,我一下子真的有些不知所措。我被他瞪得發毛。我抬了抬自己的胳膊,為的是讓他能夠看清楚我胳膊上的袖標。他果然也看到了,凶巴巴的眼神和緩了不少。這就讓我長了誌氣,我一把揪在他的領口上,想把他拖回“綜治辦”去。我手上一用力,就覺得這家夥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做了那麼多年的工人,力氣是一點也不缺乏的,我們工人有力量嘛。這個時候有人在身後拍我的肩膀。我也不耐煩地向後掃手。我的這隻手裏是拎著根警棍的,所以掃出去就很威風。但是我掃出去警棍後,依然是又被人拍了一下。我隻有回過頭去了。我剛剛回過頭,眼睛上就被揍了一拳,直接揍得我眼冒金星。然後就有人劈頭蓋臉地打我。我能感覺出來,圍著我打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是一群人,那些拳頭和腳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我被打蒙掉了。即使蒙掉了,我也沒有鬆開那個已經被我揪住了的賊。我一直揪著他的領口,把他揪到我的懷裏,抱著他的腦袋,讓他同我一道挨打。他的同夥看出來我是下了蠻力了,如果我不死,我就會一直抱著那個腦袋不放的。所以我就吃了一刀。

那把刀捅進我的肚子,拔出來時我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氣都漏掉了。

這件事情我一點也不後悔。

因為我被送進了醫院,一切費用都是公家出的。我還得到了獎勵,“綜治辦”一下子就發給我三千塊錢的獎金!所以我雖然也挨了刀,但比起郭老太屁股上挨的那一刀,顯然要劃算得多。我挨的這一刀引起了相當的重視,公安采取了行動,當我重新回到菜市場時,這塊地方就幹幹淨淨的了。那群蟊賊蕩然無存,天知道他們躲到哪兒去了。我巡視在這塊自己流過血的地方,像一個國王一樣地神氣。菜販們都對我很友好,有些經常來買菜的婦女知道我的事跡,也對我刮目相看,態度都很親熱。

那一天我依舊在市場裏巡邏,就有一個婦女熱情地對我打招呼。

當時她手裏提著一隻雞,她把這隻雞舉在我眼前說:小徐,買隻雞吧,這雞很好的,是真正的土雞。

我笑著對她點點頭。我點頭本來是什麼也不代表的,隻是客氣一下。

沒想到,她身邊那個賣雞的人立刻就說:好的,徐綜治員,我給你挑隻精神的!

然後他就動手替我捉住了那隻雞。那隻雞塞在籠子裏,擠在一群雞當中,精神抖擻地伸著脖子。它這麼神氣,當然就被捉了出來。賣雞的人手腳麻利,將它的頭和翅膀窩在一起,舉著那把尖刀就抹了過去。他的刀還沒落在實處,那隻雞就瘋狂地掙紮起來。它一定是看到那把刀了,知道那是來要它命的。我都來不及說話,這隻雞喉嚨上的血噴濺出來,“咯”了半聲,就死掉了。一會兒工夫它就被收拾成了另外的一副樣子:光禿禿的,就好像人脫了衣服一樣。賣雞的人抓著它的腳,在水桶裏涮一涮,不由分說地塞給我。

我說:我不要我不要!我連忙拒絕,舉著手裏的警棍搖擺。

但他堅持要塞給我,並且一再表示不收我的錢。我就動心了。本來我的口袋裏是沒有能夠買下一隻雞的錢的,現在不用付錢就可以得到一隻精神的土雞,實在是很誘人。

隨後我就拎了這隻雞回家。我總不能一手拎著警棍,一手拎著這隻雞工作吧?回去的路上我還想,哪天我口袋裏有足夠買一隻雞的錢了,我就一定把賬付給人家。我是不會利用職務的便利去索取好處的,我不能對不起政府發給我的警棍和五百塊錢。

那天我拎著一隻雞回家,快走到自家樓下時,心裏突然焦躁起來。我的心慌慌張張的,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隻是覺得煩悶。我上到樓上,用鑰匙捅自家的門鎖。我捅了幾下那門都沒有被捅開。我都覺得是自己找錯門了。我把那隻雞放在腳邊,把警棍夾在胳膊裏,繼續去捅。這樣捅了很長時間,門卻突然從裏麵打開了。

我家金蔓站在門裏,向我嘟噥說:你幹什麼回來了,你不好好巡邏,跑回來做什麼?

她一問我,就把我要問她的話憋回去了。本來我是要問她的,早上她明明出門去布料市場了,這會兒怎麼卻躲在家裏?我把腳下的雞拎起來讓她看。我原以為她會為這隻雞吃驚的,我想她會是高興還是生氣呢?她多半是會先生氣吧,埋怨我居然會奢侈地買回來這麼好的一隻雞。不料她掃了那隻雞一眼,就自顧自地扭頭進了屋。

這個時候我就開始起了疑心,心裏麵說不出的別扭。

我把那隻雞放進冰箱裏,準備重新回到菜市場去。走到門口了我又折回來。

我問金蔓:你不去上班,跑回來做什麼?

金蔓坐在梳妝鏡前化妝,她說:我回來拿樣東西。

我說:你反鎖住門做什麼?

誰反鎖門了?誰反鎖門了?金蔓突然怒氣衝衝地嚷起來。

我悶頭又回到屋裏,坐在沙發裏看她。我覺得胸口很難過,有些上不來氣。

我說:金蔓你倒杯水給我喝。

金蔓回頭疑心重重地看了我一眼,終於還是倒了杯水給我。

我捧著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在喝水的過程中,我的眼睛也沒有閑著。我把我家的屋子看了個遍,隨後我就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我家那張大床前。我把家裏看了個遍,覺得隻有這裏是個死角。我就像受到了老天的啟發一樣,毫不留情地掀開了那張床的床板。

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因為我眼睛看到的,絕對不是我願意看到的東西。事後我也想,要是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那該多好。我就會把床板放下去,繼續回到菜市場去巡邏,那樣一切就不會鬧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可當時我卻揉了揉眼睛,定神去看我不願意看到的東西。我以為那是一塊大海綿,它蜷在床板下麵的櫃體裏,顏色也真的是和一塊海綿差不多。即使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也直到它動起來後,我才發現那居然是一個人。

那個蜷在我家床下的男人坐了起來,他隻穿了一條褲衩,所以我才把他身體的顏色當作了海綿。他一坐起來,反而將我嚇了一跳,我不由得就往後退了幾步。

我家金蔓和我是一個廠子的,當年我們皮革廠是蘭城數得著的好單位。所以我們家也是過了一段好日子的。可是好日子說完就完,就像一個人走在街上,毫無防備地就被卷進了車輪下麵,一切都由不得你。

日子不由分說地就變了樣,這件事情教育了我和金蔓,讓我們懂得了什麼事情都要提前往壞處去想的這個道理。我們明白了道理,日子卻過得更加困難。我們變得不敢憧憬了,變得戰戰兢兢,總是覺得還有更壞的日子在後麵等著我們。有時候我為了給金蔓打氣,就違心地說隻要我們努力奮鬥,日子終究是會好起來的。每次我這樣說,金蔓都會冒火,她說這種話你自己信嗎,我們憑什麼去奮鬥?有一次她的心情格外不好,幹脆就狠狠地說:倒是我,還有去做雞的機會!金蔓說出這種話,我當然難過死了。她都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我們的女兒青青也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她卻說出這種話。

我心裏麵並不責怪金蔓,我理解她,她下崗後也和我一樣,也是做什麼活計都不成功,她去別人家做過保姆,去商場做過保潔員,每一次都做不久,她看不得那些白眼,她的心氣比較高。

所以我還是要經常給金蔓打氣,說一些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因為我愛惜金蔓,如果連一些好聽的話都不能說給她了,我會更內疚的。我也看出來了,雖然每次金蔓聽到我的空話都會發脾氣,其實她的心裏也是需要聽到這些話的,她也需要借這個機會發泄出來,她也需要有個人總在她的耳朵邊說一些空話。

我們都變了。以前是我的脾氣比較大,而金蔓是比較溫柔的。如今好日子過去了,我就要還上以前欠下她的了。

我這樣不斷地給金蔓打氣,大概感動了冥冥中的什麼,我們的日子就有了一些轉機。先是我被安排進了“綜治辦”,接著金蔓也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金蔓在一家布料批發市場替人賣布,這個工作比較適合她。有一次我去看她,恰好有人在她的攤位前扯布料,那人一口一個“老板”叫著金蔓,跟她討價還價,這讓金蔓很是受用,我看出來了,她也是把自己當作一個老板來看待了。我替金蔓感到高興,她既可以掙到錢,又可以享受做老板的滋味,當然是件好事情。

而那個真正的老板,我也見過。他是個姓黃的南方人。在我的印象裏,蘭城所有賣布的老板似乎都是南方人。黃老板的生意遍布蘭城的東南西北,所以他基本上是不守在攤子上的,我去看過金蔓許多次了,隻遇到過他三兩麵。他斯斯文文的,說話當然是南方的口音,而且還將我稱作“徐先生”。他用南方話叫我“徐先生”,還讓煙給我抽,我對他的印象就很好。

後來有一次黃老板開著車子送金蔓。那天金蔓買了一袋米,還是他幫著提到了我們家。黃老板在我們家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走了,金蔓下去送他,卻送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上來。我隱隱約約有些不高興,我對金蔓說以後不要讓人家送了,畢竟,人家是個老板。金蔓莫名其妙地又發火了。

金蔓說:你也知道人家是個老板呀!

這之前金蔓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對我發過火了,所以她答非所問的,我也就沒敢再吭聲。

我說了,我對黃老板的印象很好,而且,人家畢竟是個老板,所以那天當他光著身子從我家床下爬出來時,我在一瞬間就有點兒不知所措。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竟然在這個人麵前還有些卑躬屈膝。好一陣我才回過神,回過神來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掄起了手裏的警棍。那根警棍一直就拎在我手裏,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這時候要是我手裏拎的是一把刀,我也是會掄起來的。因為我眼睛都紅了,殺人的心都有了。

可是我家金蔓卻攔住了我。她擋在我麵前,準備用她的頭迎接我的警棍。即使我都有了殺人的心,對金蔓我還是下不去手。可是我恨呀!我就換了另一隻手上來,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我家金蔓的皮膚很白的,我的那一巴掌立刻給她的臉上留下幾根指頭印。她挨了打也沒有退縮,她寧死不屈地瞪著我,反倒是我軟了下來。我的眼淚忽地流了出來。

我說:金蔓這都是為什麼呀?

金蔓不回答我。她能回答我什麼呢?她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她還能怎麼回答我呢?她一言不發地橫在我麵前,身上的香味我都能聞得到。我想這是我老婆呀,如今卻被別人搞了。金蔓身上的香味,她瞪著我的樣子,這些都讓我的心碎掉了。

那個躲在金蔓身後的黃老板趁機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衣服後,就像一隻死雞又插上了羽毛,一下子就變得神氣了。我們夫妻倆僵在那裏,他卻坐到了沙發上,還點了一根煙抽起來。

這個時候我殺人的心已經沒有了。我渾身都變軟了,連舉起那根警棍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心裏想的是:你們在哪裏搞不好,黃老板那麼有錢,你們可以去賓館,去更舒服的地方,為什麼非要搞到我的家裏呀?我都委屈死了,很想抱著金蔓大哭出來。我太需要她能給我個交代,如果她能軟下來,對我說些好話,我想我一定會感動的,說不定就原諒了她。可是金蔓一點也不軟,她身子裏像是打上了鋼筋,硬硬地戳在那兒,倒好像是我做了虧心的事。

我隻有拖著哭腔向他們吼道:滾——

我讓金蔓滾,她就滾了,再也不回來。

我一下子垮了。以前過好日子的時候,我和金蔓也吵架。那時候我比較凶,可我讓金蔓滾她也是不肯滾的。現在我的這個家少了金蔓,我才發現我有多離不開她。金蔓即使再不好,也撐著我們這個家的天,她知道給家裏買米買菜,而米和菜,就是一個家的天啊。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家,少了個女人,就更加承受不起。除了米和菜,有金蔓在,我就會覺得踏實,覺得日子還是兩個人在熬,如今隻剩下我一個,就覺得自己很孤苦,日子真的是沒有了指望。

沒有人安慰我。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給自己的女兒青青,她卻說:也怪你,你裝作看不到,不就沒事了嗎?

我很吃驚,青青怎麼能這樣說呢?難道她在學校就是這麼學知識的嗎?她怎麼連一點是非的觀念都沒有呢?

我說:我長了眼睛,怎麼就能裝作看不見呢?

青青說:你可以當自己沒長眼睛嘛,實在不行,就閉上眼睛。

我愣在那兒,覺得自己的女兒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也許是我不好,我不該把這種事情說給女兒聽。可是我太傷心了,除了自己的女兒,我心裏的苦該去說給誰聽呢?我隻有說一說,才會好受些。我覺得青青也是個大姑娘了,她的母親不翼而飛了,想瞞也是瞞不住的。我看青青,覺得她也真的是個大姑娘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長得都和我一樣高了,她還染了紅色的頭發,就像街上的大姑娘一樣。尤其在她讓我“閉上眼睛”時,那副說話的神氣,就顯得更加成熟了,像一個十分老練的女人了。

青青讓我閉上眼睛,我隻好去找大桂,她是我們廠子以前的工會主席。那會兒我們廠子還興旺的時候,大桂就是我們工人的主心骨,她給我們爭取福利,發雞蛋,發菜油,多得我們吃都吃不完。我們心裏有了疙瘩,也去找她,她是最會解疙瘩的人。大桂下崗後自己開了家小飯館,她看到我還像以前那麼親熱。我以為她會給我出出主意,沒想到她給我出的主意也和青青差不多。

大桂說:這種事情現在多得很,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我說:大桂怎麼連你也這樣說呢?我不是個瞎子啊!

大桂說:我們這種人,還是做個瞎子的好,看不到煩惱的事情了,才能把日子扛下去。人家那些當官發財的可以心明眼亮,你要心明眼亮做什麼?有些事情,你看不到,就等於沒發生,金蔓還是你老婆,每天還會和你睡在一張床上,你非要去看,就隻好倒黴了。

我覺得大桂也變了,但是也覺得她的話有一些道理。我想“我們這種人”是哪種人呢?不就是一些讓政府發“最低保障”的人嗎。一個拿著“最低保障”的人,好像是不應該有什麼太高的要求吧。

大桂即使變了,也依然比較會解疙瘩,她讓我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起碼還給我留了一隻睜著的眼睛。

大桂的話我聽進去了,我打算去把金蔓找回來。我現在真的願意自己是個瞎子。我走出大桂的飯館後,呆呆地在大街上站了很久。本來明晃晃的天,在我眼裏都變成灰灰的了。

我向“綜治辦”請了假,一大早就去布料市場找金蔓。

去了以後我才發現,布料市場在十點鍾之前是沒人開業的。以前金蔓在家的時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會出門,現在想,她走那麼早,當然是去會那個黃老板了。他們天天泡在一起,還要爭取多餘的那幾個小時。想到這些,我的心裏要多酸有多酸。

我站在空蕩蕩的布料市場裏,無比傷心地等待著。

十點鍾以後,布料市場開始熱鬧起來。我的耳朵邊開始灌滿了嘰嘰咕咕的南方話。那些賣布的老板都是些南方人,他們一邊開自家攤位的卷簾門,一邊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讓人覺得他們的一天才是新的一天,是蒸蒸日上的一天。金蔓這時候也來了。她沒有看到我,自己低了頭也去開卷簾門。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女人和我遠了,她好像已經成了一個和我無關的人,她正在開啟的,也是一個新的一天,而這樣的一天,是和我沒有關係的。

當我站在她麵前時,她也真的像一個陌生人似的看我。

金蔓說:你不要在這裏鬧,我要做生意的,你在這裏鬧,還會有人買我的布嗎?

金蔓以前來賣布是為了我們的家,可是現在,我覺得她賣布完全就是為她自己了,她把這當成了她的生意,在她眼裏,這賣布的生意是比我重要許多的事情。

我說:我不鬧,我是來找你回家的。

金蔓說:我不回去。

我說:你不回去你住哪兒呢?

金蔓:住哪兒用不著你管。

我看到金蔓眼睛有些紅,心裏也難過起來。我苦口婆心地說:金蔓你不要糊塗,你是有家的人呀,那個姓黃的是在騙你,他隻是占占你的便宜,他不會娶你做老婆的。

金蔓的臉色馬上沉下去了。她說:誰說我要做他老婆了?

我說:你不做他老婆你和他睡!你這樣做,不是把自己當妓女了嗎?

金蔓叫起來:我就是妓女!你走!

她寧可承認自己是妓女也不肯和我回家。

我說這種話,並沒有想把她惹怒,我是在勸她,是為了她好。

而她一迭聲地趕我走:你走!你走!你走!

我不走,但是也不敢繼續說下去了。我來這裏,並不是想要和她鬧,我是想把她帶回去。她發起脾氣了,我就隻好暫時先閉上嘴。

我在金蔓的攤位前找了個坐的地方,那是個舊花盆,裏麵的花早死了,隻留下一點點枯枝。我坐在這個舊花盆的邊沿上,等著金蔓的氣消下去。

金蔓招呼著上門的生意,臉上盡是笑,讓我吃不準她是不是已經不生氣了。看到她的生意好,我居然有些為她高興。在她做完幾筆生意後,我重新又站在她麵前。沒想到她臉上的笑忽地又跑掉了。

她揮著手說:你走!你走!

我看她還是那麼堅決,就隻好又走回到那個花盆邊坐下去。

中午的時候,那個黃老板來了。他手裏捏著把車鑰匙,一甩一甩地進了自己的攤位。我看到金蔓在對他說話,隨後他就扭過頭來向我這邊望。

我的心情很複雜,對這個人既有些恨,又有些怕。我恨他是當然的,可我怕他什麼呢?這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他從攤位裏走出來,我就不禁有點緊張。好在他並沒有走向我,而是和其他攤位的人聊起天來。一會兒工夫,他的身邊就聚起一堆人,都是些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個都麵色紅潤。他們用自己的家鄉話說笑,聲音很大,我連一句都聽不懂。這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內心裏怕的是什麼了。我是在這個布料市場裏有了身在異鄉的感覺,我雖然還在蘭城,但是我一點沒有當家做主的感覺。我明白了,現在的世道,誰有錢,誰就是城市的主人。

我一直坐在花盆邊上。這樣整整坐了一天。

中午飯金蔓和黃老板叫了快餐,他們坐在布攤後麵,當著我的麵,明目張膽地一同吃。我什麼也沒吃,我也吃不下。我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不是因為餓,是因為心裏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