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地(細的)。”醫生扭捏地回答。他使用了自己非常不善於的方言。醫生突然覺得,在這個熱氣騰騰的地方,自己如果使用標準的普通話,無疑將是可恥的。
老頭已經成功地找齊了座位,他把自己的一隻腳勾在一張凳子上,明確無誤地表達出了他對這張凳子的所有權。醫生在那張凳子上坐下,他埋頭吃了幾口麵條,然後就對老頭說:“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他的語氣有些不由分說的味道,仿佛他替老頭多加的那份牛肉給了他充分的理由。老頭嘴裏塞著一大口麵條,隻能嗚嚕出兩聲。
醫生的故事夾雜著一些蹩腳的方言腔調——在牛肉麵熱辣的滋味裏,他有些身不由己。
醫生的婚姻和一場醫療事故密不可分。那時候,他剛剛分配到一家醫院,成為了一名年輕的眼科醫生。和他同時分配來的,還有另一個大學畢業生,不錯,她就是醫生日後的妻子。
“當然,現在她已經是我的前妻了。”醫生補充說。
起初,他們並沒有格外地關注對方,彼此之間的交往完全是同誌式的。但是,當他們第一次共同完成一台手術時,卻發生了那件不可原諒的事故。
受害者是一個年僅八歲的男孩。這個孩子本身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患者,他隻有八歲,卻是一個肺癌患者。孩子的父母倒很樂觀,他們可能認為自己的孩子這麼小,總不至於就真的沒救了。這種樂觀的情緒可以從他們的行為看出來,那就是,他們居然還有精力關注到這個孩子的眼疾。這個孩子的右眼有著輕微的斜視,這本來不是迫切需要醫治的毛病,比起肺癌,簡直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是這對父母卻要求在治療肺癌的同時,順便也把孩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瑕疵補救過來。他們是出於怎樣的動機呢?這一點醫生想到過,他認為這對年輕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依然充滿著美好的憧憬,他們非但不懷疑自己的孩子終究會獲得健康,而且,對那種健康的質量也是絲毫不願意降低的,那就是,它還必須是美麗的,是沒有絲毫殘缺的。在孩子父母的要求下,醫院為這個孩子安排了右眼的矯正術。這是那種很簡單的手術,所以就交給了醫生和他的那位女同事。
此前他們已經協助其他醫生進行過許多次類似的手術了,但這一次是他們首次合作,而且,是由他主刀。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他們經過了準確的計算,成功地將男孩眼部的外直肌退後了兩個毫米,整個過程完全合乎規範。醫生還記得,當那個孩子被推出手術室後,他對自己的女搭檔做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他顯得很興奮,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主刀。
但是當天中午醫生就發現了異樣。他們去病房探視那個孩子的術後反應,孩子剛剛從麻醉中蘇醒,雙眼都被繃帶紮著,他很堅強,隻對醫生說,叔叔,我有些痛。醫生還表揚了他,說他真是一個勇敢的男子漢,因為他隻感到了“有些痛”。可是,漸漸地醫生就驚恐起來,因為他注意到這個孩子總是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自己的眼睛,而他每一次伸出的,都是左手。他用左手去捂自己的左眼。這個細節顯然也被那個女同事注意到了,他們從病房出來後,醫生看到這個女同事的整張臉都煞白著。他們都從對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暗示:自己有可能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他們把本來應當開在右眼的刀開在了男孩的左眼。可是這太荒誕了,以至於他們誰都不敢主動開口去證實一下。他們本能地不允許自己承認會犯下如此的過失,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麼這個過失即使是算作罪行都毫不勉強。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抽象了,全部凝聚成一股力量針對著他們那兩顆小小的心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分開後各自去尋求解脫的方法。但是解脫注定是無望的,他們唯一可以蒙蔽自己的,就是把這一切當作是場噩夢,所以其後的幾天,他們反而顯得很正常,隻是臉上都掛著一種夢幻般的表情。
受害者隻是個孩子,他並不能意識到自己所受的傷害,他無法區別醫生們的手術刀下在哪裏才是正確的。所以那幾天一切如舊,世界照樣運轉著。本來這種手術三天後就可以去掉繃帶了,但是,作為手術的實施者,他們找出了許多借口,無望地延宕著那一刻的來臨。
然而,男孩眼上的繃帶早晚要被揭開,這就如同死亡一般無可避免。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醫生陷入了某種病態的亢奮。他的一切行動都變得迅速了,行走如風,有時候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來,他覺得這樣似乎才能擺脫掉什麼。終於在一天夜裏,醫生敲響了那個女同事宿舍的房門。當她打開門的一瞬間,就被醫生幾乎要撲倒般地擁抱住了。醫生抱著她說:“我們逃跑吧!”這句話讓她看到了自己的絕望,原來在她的潛意識中,逃跑的這個欲望也已經是那麼的強烈,所以她才會在那幾天漫無目的地整理起行裝,把自己的宿舍搞得一片狼藉。然而,那畢竟隻是一種絕望的幻想,可是他們此時的擁抱卻是那樣的可靠和真實。
醫生的敘述在這裏停頓了片刻。因為,他回憶起了那一夜前妻在自己懷裏的掙紮。她的掙紮不是那種拒絕的姿態,一切都發生得極度慌亂,他們都沒有自覺的意識,所以她不可能是在拒絕他。她呻吟著,在他的身下柔韌地起伏著。她的肢體那麼有力,讓醫生覺得自己是浮在一個連綿不絕的海浪之上,當她劇烈地戰栗起來時,醫生又覺得她是一條剛剛擱淺的魚,依然有足夠的力氣撲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