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醫生(1 / 3)

時代醫生

醫生在灰白的晨曦中跑過了東方紅廣場。那個老頭始終跑在他的前麵,他的步伐穩健,速度均勻,因此有種不同凡響的風度將他和其他晨練者區別了開來。像往常一樣,醫生在廣場的東口看到了老頭的背影。他試圖追上去。但是,就好像有某種神秘的物質橫亙其間,即便老頭跑動的頻率始終不變,醫生在反複調整了幾次自己的速度後,依然沒有實現這個願望。所以,當老頭照例在那排健身器前停住時,跑到他身邊的醫生就有些大而無當的激動。醫生用很興奮的聲音說:“知道嗎,我離婚了!”

老頭轉過自己紅光滿麵的臉,一邊繼續大幅度地扭著腰,一邊說:“是嗎?那我一會兒請你吃牛肉麵。”

“還是我請你吧。”醫生有種沒來由的羞澀,他說,“誰讓你是我的教練呢?”

醫生跳起來抓住一根單杠,把自己吊在半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這個清晨充滿了熱情。在這種熱情的驅使下,醫生接連做了好幾個引體向上的動作。然後他就做不動了,但是

身體裏的熱情依然洋溢著。所以,他就把熱情轉化成了滔滔不絕的語言。他依然吊在半空中,對著身下的老頭說:“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

老頭正前仰後合地做著運動,他可能並沒有聽到醫生的話。

沒有得到回應,醫生有些失落。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自言自語般地說:“當然,聽不聽是你的事了。”

老頭仰起腦袋,雙腳交替著前後甩動,他問:“聽什麼,啊?”

“聽話啊!”醫生的情緒發生了轉變,他怒衝衝地說,“你說的話我都聽了,你讓我跑快一點,我就跑快了,你讓我跑慢一點,我就跑慢了,你搞得真像我的教練一樣。”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新婚的醫生開始晨跑,他在晨跑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老頭。老頭從清晨的霧靄中突然插在他的麵前,對他大喝一聲:“哪兒有你這樣跑步的?你跑得簡直難看死了!”醫生吃了一驚,不由得就停下了步子。“不要停,跑!跑!”老頭在他麵前倒著跑,並且用兩隻手的動作召喚著他。醫生重新跑起來後,老頭就開始常年指導著他的跑姿了:“稍微快一些,快一些快一些,慢,慢一些,頭,頭頭,仰起來!”

吊在半空的醫生說:“我聽了你多少話啊,簡直是莫名其妙。”

老頭撲哧一聲笑出來了,說:“我是個熱心人,這點你早該看出來了,我是見不得運動姿勢難看的,鍛煉就該有鍛煉的樣子,烏七八糟地亂弄,還不如躺在被窩裏,你出來鍛煉是為什麼?啊?為什麼呢?”

“你為什麼呢?”醫生又開始引體向上了。

“我?”老頭嘿嘿笑著說,“我怕死,所以要鍛煉。你呢?你不怕死嗎?可是你運動的姿勢不正確,是達不到鍛煉的目的的。”

醫生覺得自己流汗了。但他依然堅持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他說:“可是我並不怕死。”

“不怕死你鍛煉什麼!”老頭有些火了,他可能覺得醫生是在故意頂撞他。

“我並不是鍛煉,”醫生在這個清晨倔強起來,他辯解說,“我隻是跑一跑,是由於你的出現,我的跑步才成了鍛煉。”

“跑一跑?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啊?你是說我多管閑事嗎?”老頭認真起來,兩隻手搓來搓去,還把關節壓出些響動。

醫生也感到了奇怪,他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情緒在支配著自己,令他非要和老頭說下去。他說:“你沒有多管閑事,是你並不了解我的動機,嗯,你隻是有些自以為是。”

“你下來!”老頭惡狠狠地說。

醫生有些吃驚地看著老頭。他從半空中看下去,老頭灰白的頭發就像一捧稀疏的茅草,此刻這捧茅草還蒸騰著嫋嫋的熱氣(那是正確鍛煉後的結果)。醫生不能想象,這樣的一個老頭,居然會對自己明確地表示出一種暴力的傾向——天啊,他這是要做什麼?

醫生依舊吊在半空中。老頭等待了片刻,最後不屑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吊在單杠上的醫生落下來,他追上去,對老頭說:“你別走,我還沒請你吃牛肉麵呢。要不,你請我?”

老頭詫異地看著淚水從醫生的眼眶裏流了出來。愣了一陣後,老頭寬宥道:“嗯,我知道了,你離婚了,我不和你計較。”

兩個人並肩走進了街對麵的那家牛肉麵館。這個時候正是一天的開始,麵館裏擠滿了人,排在取飯口的隊伍一直延伸到了街上。他們進去的時候,恰好有個座位騰出來,老頭一個健步衝上去,穩穩地填補了那個空缺。

“你去排隊,我找座位!”老頭很有把握地揮手說。

醫生去開了票,他替老頭額外加了份牛肉。當他站在那支等待取飯的隊列裏時,那支隊列所隱含的絕望的漫長氣息令他的眼眶再一次潮濕了。窗口裏的師傅向他響亮地發出問話時,他才回過神來。

“寬地洗地?”師傅用純正的蘭州方言問醫生,那意思是問他麵條要拉成寬的還是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