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影像五則(2 / 3)

李智紅是多麵手,除了書寫雲南的高原風景,他還投入極大的精力寫作勵誌小品文,成為《讀者》雜誌的首批簽約作家,這讓我們看到他在近乎狂熱地吟唱高原神曲的背後,還有著縝密與細膩的心思。在《靜夜煨茶》中的文章篇末,標注出作品發表的雜誌和收錄進的書籍,顯示了這些作品廣泛的社會傳播麵和作者的社會知曉度。可通讀這些小品文,我卻有些腹議,在目前這樣一個日益輕質化的社會,讀者的審美層次是參差不齊的,需要作家去引導、提升,這類文章作為一種亞文學,恕我直言,難以與他寫高原風骨的那些美文相提並論。對李智紅而言,既然選擇了做紅土高原這方地域上縱馬馳騁的文學騎士,就意味著要擔當和領受上天對這片文學土壤所賜予的恩惠,因為滇西,乃至雲南,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文學富礦。以我之孔見,若他能拋棄走一味輕靈的路子,而轉向沉入大地深處,從作品的深度、厚度和長度努力,那麼他的文字就有可能飛升起騰空的力量,挺拔起滇西山脈的高度。

向迅:負重前行的歌者

時至今日,我仍堅持認為,《背叛泥土》已奠定了土家族青年作家向迅文學寫作全部的心理基調,在這篇千字短文中,他表達出逃離鄂西的執拗夢想。大學畢業前後,向迅西走雲貴,南下廣州,北出塞外,原想以離鄉的方式對泥土作決絕的背叛,不料又陷入了無根的漂泊中。這種“遠行者”的生活,直到他進入文學係統尋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棲息之後才暫告一個段落。三十載光陰的刻刀在他身上鐫下了歲月的斑紋,當心靈皈依文學之後,他把激情的宣泄寄托於詩歌,把人生的體驗沉積為散文,當詩歌和散文都無法抵達思想的深度時,他選擇了文論。上蒼眷顧,這棵文學新苗注定要長成蒼天大樹,最近幾年來,他的文學作品已遍布全國各種知名文學刊物,成為新一代散文作家中不容忽視的存在。

故鄉鄂西是向迅想逃離又終生無法逃出的地方,在異鄉的歲月裏,他甚至與人說起厭惡自己的故鄉,不僅因為故鄉荒涼,僻遠,交通不便,回去路途艱難,而且那裏的鄉親們存留著人性深處的自私,偏狹,斤斤計較與唯利是圖。但是故鄉的山山水水在他的精神世界裏又是一片抹不去的溫暖色調,每當提起筆來書寫對生活的感念,故鄉便成了恒久不變的主題。以《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為例,他記述了一路回鄉的坎坷之旅,路上的所見所聞和對父親人生經曆的回顧,感受到的是鄂西人對命運的不屈抗爭和對生命的尊重與嗬護,於是他隻能不斷地在逃離與回歸中掙紮,在離鄉與返鄉中突奔,矛盾與彷徨的心理形成了向迅散文寫作中巨大的情感張力。

走進向迅的文學世界,我感到的是莫名的沉重與憂傷。當下文壇對他的同代人有一種約定俗成的印象判定,認為這代寫作者普遍缺乏對道義的尊重和承擔,作品流於輕淺浮華,實際上,由幾位作家的評析替代了對代際特征的整體判斷,隻會造成對真相的遮蔽。向迅的散文寫作,是流溢出這種整體審美規範的獨特存在,他的散文篇幅普遍較長,他坦言自己偏愛大散文這種文體,隻有它才能含蘊一種大氣魄、大情懷和大境界,才能承載對大地的感念和對人生體驗的深度表達。他渴望自由,有著一顆不安分的心,經常將自己放逐於名山大川之間,尋找大地的心靈密碼。近年來,向迅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的土地,每到一處,不僅飽覽美景陶冶性情,更沉迷於對自然景致背後人文曆史和風土人情的探訪。尤其是對鄂西山水景觀的刻畫,更是以觸摸大地細節的方式,從泥土深處發現來自世界底部的力量。這些飽蘸著濃墨重彩書寫出來的文字,伴隨了一種思想的表達,使他的散文彌漫著濃鬱的鄉土文化氣息。在《家族的深度》中,由一隻不知是何年代生產的陶碗作引子,他追溯了家族輝煌的昨天,為曾經“文武之道,張弛有度”的家族曆史而自豪,並從中似乎看到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前行的滄桑曆程,“所有人的個人史疊加起來,構成了一個家族的曆史,一個民族的曆史,一個國家的曆史”。這口幽深的曆史之井發散出誘人的吸引力,不斷激發向迅探究秘密的渴望,但讓人沮喪的是,任憑他如何用力也難以走進其全部的核心,在曆史麵前,個人的力量顯得多麼的微乎其微。在故鄉消逝的原野上躑躅,或仰望黑暗中閃爍的星群,向迅常常陷入無盡的遐思,思索自己的祖先從何而來,思索生命的終極價值,他力圖在與世界的默然對唔中,參透自然萬物之中全部的奧秘。昭君出塞是大漢王朝“和親”政策的重要舉措,從中折射出封建時代皇權對女性命運的輕視與踐踏,在《遠去的芳魂》中,向迅既抒發了對王昭君命運的嗟歎與感喟,又對男權社會的痼疾作了不遺餘力的深度批判。作為巴人的後裔,經世致用的荊楚文化深深地熏染了向迅的文學品質,培育了他可貴的擔當精神,對曆史和人生的反思貫穿於其寫作之中,文學成為他向社會發聲的有效方式。

向迅的作品,大致呈現了三位一體的審美維度:對鄉土大地的感懷、對親情的依戀,對家族史、地方史乃至中國曆史的回望,它們互為表裏,相融共生。他以負重前行的思想者姿態,懷揣著對文學價值的堅定信念,一路上或沉吟低語,或朗聲高歌,奔赴遙遠的陌生之地。他行走在故鄉的大地上,思索的是鄉土中國的命運,在對世情百態的描摹中,掩飾不住對社會醜惡的批判,踏勘文化古跡時,眼前卻浮現出中國曆史蹣跚行走的步履。每一次落筆,每一篇文章,都壓抑不住思想的鋒芒,銳利而耀眼,呈現出一種哲學的深度,一種剛勁的力道和紮實的重量感。甚至我覺得,向迅在散文寫作過程中是沒有假想讀者的,他不嘩眾取寵,隻願麵對內心的真實,以此表達對文字的敬畏。這種靜態的沉思拒絕喧囂,安詳的外表下掩藏著狂濤巨瀾,思想也往往在一刹那抵達了存在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