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底層的痛楚與掙紮
——段紹康小說論
底層文學自2004年前後在當代文壇發軔以來,已成為當前小說創作的主潮之一,並逐漸呈現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它在內容上主要描寫底層社會生活中的人和事,在形式上以現實主義風格為主,又融彙著藝術上的創新與探索,在價值取向上則對現實持反思和批判的態度,對底層人民懷著深切的同情。讀段紹康的小說,我常常感到無言的沉重,一種自底層而生的幽暗氣息在文字中彌漫,眼前浮現的是偏遠山村貧瘠、愚昧的生存圖景,或在燈火繁華的城市暗角卑賤掙紮的身影。他對底層世界的發掘,對在重重重壓之下苟活的卑微者美好人性的發現,讓人的心靈久久為之震顫。縱觀段紹康近年來的小說創作,你會發現他有著明顯的藝術自覺,且形成了自己相對穩定的文學表現觀,其作品在尚顯粗糙的藝術表現中又蘊涵著樸拙深沉的精神氣象。
《家有好女》講述的是一戶在深山居住的貧困家庭為供養女兒讀大學而辛勞奔波的故事。主人公李桑甲的女兒李鵑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但對他們一家來說這並不值得歡欣鼓舞,在靠天吃飯、土裏刨食的李子坪村,一個大學生四年間幾萬元的費用不啻天文數字。在經過一番劇烈的心理鬥爭之後,他和老婆普蘭花還是毅然決然地讓女兒去學校報到,以求她能走出一條有別於祖輩的人生道路。接下來的情節,是夫妻倆為籌措一筆筆上學費用而艱難掙紮的過程。丈夫外出打工誤入黑煤窯,最終落得一條腿殘疾,妻子到高山深箐裏放羊,因避雨而誤入勘探隊的營房,在威逼利誘間,與勘探隊長發生了關係,拿到了200元錢……生活的變故將這一家子逼到了絕路,苦難的重壓讓他們欲哭無淚。可作者的用心顯然不在於就苦難寫苦難,勘探隊長起天福在得知了李家的處境後,主動前來找普蘭花,想請她上山為勘探隊煮飯,並表示願意娶她,連帶照顧殘疾的李桑甲,爾後,他又背著給遠在省城的“幹女兒”寄去了一萬元錢……矛盾交織的情節,使女主人公在困惑中難以抉擇。正當情節朝著明朗處發展時,意外發生了,起天福在一次作業時被倒塌的井架擊中。臨死前,他囑咐聞訊趕來的普蘭花一定要好好供李鵑上學,而且立下遺願,死後自己的一切財產歸普蘭花所有。小說的最後,普蘭花讓女兒李鵑給一座墳磕頭,上香,燒紙,麵對女兒的疑惑,她平靜地說:“他是個好人,也是一個苦命的人。”這篇小說藝術的成功之處在於它在對底層生活的描繪中力圖呈現其真實狀態,沒有過分追求戲劇化的衝突,情節的推進完全隨著生活的邏輯。女兒李鵑正麵出場的地方不多,更大篇幅是寫其父母因為“家有好女”而勞頓付出,甚至承受屈辱。小說中的人物是卑微的,但沒有善惡之分,即使是勘探隊長起天福,他也勇於為自己曾經的荒唐行為負責,而且在人生的最後瞬間仍不忘幫助這被他傷害過的人家,美好的人性在人生的彌留之際迸發。
相較而言,《一張借條》所設置的善惡衝突更為激烈。梨家彎的納蓮花,原本一家人過著相對殷實的生活,後因丈夫溺水身亡而成了寡婦。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村裏的王大和對她豐腴俊美的身體覬覦已久,他憑借著自己的蠻橫和霸道,在村裏作威作福,不但以她的丈夫起永強生前欠他4萬元錢為借口而霸占了她,而且對凡是想娶納蓮花為妻的男人都施以恐嚇。王大和在設計陷害了四川男人宿玉坤後,又欲在同村的李二蠻身上大撈一筆,他使用的伎倆如出一轍,都是以起永強曾欠自己一筆錢為由。由於懼怕他的淫威,也因娶妻心切,男人們都對他敢怒而不敢言,隻好言聽計從。為了掙夠錢給納蓮花償還“債務”,李二蠻在與納蓮花領了結婚證後不久的年關時節隻身前往煤窯。在一次塌方中,他被深埋於地下,當聽到淩亂和急促的腳步聲時,他本可以呼救,但為了讓納蓮花母女能拿到一筆數額不菲的死亡賠償金,他選擇一聲不響“靜靜地躺著……躺著……”小說將主人公置於一個生死相逼的情景中,在鞭撻人性醜惡的同時,著力表現人性善良的一麵。村霸王大和的飛揚跋扈,某種程度上是對當前農村堪憂的民主法製現狀的寫實,納蓮花尋求生存的念頭以及不顧流言飛語對幸福愛情堅韌的追求,刻畫了這名處在社會底層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勞動婦女美好光潔的品性,而李二蠻最後的抉擇,更將人性的光輝放大,成為全篇最為閃亮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