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鏤時代的心靈
——甫躍輝小說論
一代人的文學審美範式與其所處的時代之間存在著或隱或現的同構關係。如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寫作者,他們沒有經曆過波瀾壯闊的社會革命,但成長於一個政治、經濟、文化均發生深刻轉型的時代,由此引發的社會陣痛為文學書寫開掘出巨大的表現空間。這代寫作者在轉型時期成長並伴隨社會浪潮的湧動走上文學舞台,他們關注的重心不再是父兄輩關於曆史的宏大敘事,而是普遍以個人的成長史為隱形線索,深度挖掘轉型時期的人心嬗變,以個體的成長體驗折射具有普適性特征的生命流程。
一、個體經驗觀照下的代際特征
1984年出生的甫躍輝,在雲南的鄉下生活了十餘年,滇西鄉村的神怪傳奇和巫風迷離的邊緣景觀,為他提供了最初的寫作資源。年長後求學於上海,接受現代文明的浸染,深切感知城鄉二元模式對峙所帶來的衝突,由此開始了他對時代與人性的思考。他塑造了一係列與自己有著相似經曆的青年男女形象,他們強烈地向往城市生活,倔強地想以求學來改變命運處境,即使升學無望也要進城打工,與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方式訣別。進城後的青年男女們,麵對欲望化都市生活的誘惑,往往招架不及而被欲望俘虜,最終向現實投誠。變節總是從愛情開始,女青年拋棄一路走來的鄉下男友選擇另覓新枝,男青年在愛情和事業的雙重挫折之下一蹶不振。時代顯露出它極其脆弱的一麵。
《巨象》中的李生,《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的李繩,《晚宴》中的顧零洲,都是被愛情拋棄、被城市遺忘的“多餘人”,他們從鄉下來到城市,原想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城裏尋得一塊立足之地。深情的女性給他們提供了最初的精神動力,可現實總是袒露出它的殘酷性,經濟問題、門第問題、文化觀念問題隨著生活的日複一日成為戀人之間矛盾的根源,結局無一例外地是分手。男主人公的身上聚集了“外省青年”的種種特點,他們奮鬥的曆程讓人感佩,經曆的遭遇讓人同情,但他們也有著自身無法克服的缺陷,如敏感自卑、頹廢墮落,一遇到挫折就自甘沉淪,心理扭曲連帶身體自瀆,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的是更大的傷害。如李生被城裏女友拋棄後,騙取了同樣來自鄉下的女孩小彥的信任和好感,把她作為身體泄欲的對象,以這樣的方式來達到他“報複”城市的目的。經曆了一段對他而言沒有付出真愛的戀情之後又始亂終棄,選擇與自己的同學結婚,毫不顧及小彥的真實感受。“巨象”往往在李生心生邪念的時候出現,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李繩在遭遇城裏女友拋棄之後與初中同學曹英偶然相遇,勾起了對往昔美好生活的回憶,兩人產生若有若無的精神之戀。但沒多久他得知曹英已有了男友,而且是個猥瑣之徒時,竟不惜鋌而走險殺了他,最終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顧零洲”是甫躍輝小說中常用的男主人公名字,有著相似的出身背景和性格特征,或可視為作者為當代文學長廊創作的文學典型。《動物園》中的顧零洲和虞麗是一對戀人,蝸居在動物園附近的一間出租房內,虞麗不習慣那兒散發出的特殊氣味,於是兩人之間出現了某種“對抗”,焦點集中在開窗——關窗上。在堅持自我與尊重對方之間,進行著充滿彈性與張力的“戰鬥”。最後即使某一方已為愛情作出讓步,陰霾即將被風驅散,戀人卻已擦肩而過,生活展示了它無處不在的黑色幽默。
甫躍輝筆下的青年男女是被現代生活裹挾的一代人,他們在陌生的城市艱難打拚,承受著常人難以體會的生活壓力,常以孤獨者的形象漫遊於寄身的城市,看著別人的燈紅酒綠,為自己不可捉摸的前程黯然神傷。作者對人物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對他們膽汁質的情緒特點和莽撞、衝動的性格有著敏銳的觀察,尤其是對矛盾、猶疑和微妙的心理變化過程把握得極為細致。他以細膩的筆觸揭示當代青年在重壓之下的精神迷惘與心理掙紮,對雖有真實所想卻又不便明說的尷尬、自尊和試探心理的刻畫,顯示出很強的寫實功力。小說人物的聰慧、勤奮、隱忍和無傷大礙的狡黠,合乎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和現實處境,既有作者的個體記憶,又是對一代人集體形象的表征。他寫出了一種值得信賴的生活現實,在人心的踏勘方麵達到一個令人信服的高度,從中可窺視出這代人最具生命質感的生存方式,有力地拓展了“80後”文學的藝術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