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中篇小說《會到盡頭》是呂翼描寫官場人物心態最成功的作品。在現行體製中,“會”是權力集中的象征,“開會”是享受政治待遇的表現,離開了“會議”就意味著散失了榮譽和權力。小說主人公調研員老馮已退居二線,開會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一天,他接到辦公室電話通知,讓他參加一個會議,這對在單位已漸無人問津的老馮來說,猶如被紮了一針興奮劑。他開始為參加這個會議而忙活,為了在會議上發表意見而激動地準備著。但在會場上,主持人並沒有安排他發言,他隻好主動懇求給他發表感想的機會,於是他在“一板一拍、一流二水”的發言中,因講得興奮、投入、忘我而休克……這是一個極具戲劇性和諷刺意味的場麵,小說著重描寫了老馮為參加茶話會而做的種種準備,描寫了他在會場中等待發言時的內心焦灼,以此刻畫官場體製對人物性格的異化,可謂入木三分。
四、靈魂深處的人性圖景
呂翼是一個對純善人性懷有美好憧憬的作家,他筆下的人物,無論身處怎樣的逆境,無論在人生的歧路上走得多遠,他都不忘給他們以靈魂救贖的機會。他書寫了大量底層的齷齪和官場的黑暗,刻畫了許多成功的“反麵角色”,然而他的內心深處,依然顯露出對社會、對人性、對未來的美好願景。文學書寫黑暗和破敗,可以走向極致的深刻,但在精神的廢墟之上,要重建一種更高的寫作維度,凸顯靈魂觀照的視野,則顯得尤為艱難和重要。誠如謝有順所言:“小說隻寫苦難,隻寫惡、黑暗和絕望,已經不夠了。在這之上,作家應該建立起更高的精神參照。卡夫卡也寫惡,魯迅也寫黑暗,曹雪芹也寫幻滅,但他們都有一個更高的精神維度作參照的:卡夫卡的內心還存著天堂的幻念,它所痛苦的是沒有通往天堂的道路;魯迅對生命有一種自信,他的憎恨後麵,懷著對生命的大愛;曹雪芹的幻滅背後,是相信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情感的知己,存在著一種心心相印的生活。”④
呂翼的文學創作雖以小說為主,但散文依然是解露他內心密碼的有效通道。散文中顯露出的心路曆程,與他的小說在情節構思、價值觀念上構成了相互映襯、相互補充的關係。他以略帶苦澀的筆觸回顧了自己三十餘年所走過的風雨之路,那些隱於高原深處的烤煙房,洋芋,山路,牛廄改造成的小學校……幾乎集中了雲南山地全部的鄉土元素。他傾情為故鄉的人物作傳,他筆下的父親、中學同學王昌一、班主任魏老師等,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村勞動者和小知識分子,他們的悲歡榮辱,傳遞著來自最底層民眾的真實聲音。在對故鄉底層文人行狀的記述中,讓人直觀感受到昭通文學最可貴的品質:堅守、堅韌、堅強。作者的親曆性敘述,傾訴了內心對逝去歲月的傷痛情懷,祭奠了自己日漸消逝的青春。正是在這樣的感傷格調中,呂翼找到了小說寫作的精神背景,並由此建立起他觀照靈魂的寫作倫理。小說《你的爹,我的兒》中,“陽庚”是被鄉村基層權力壓抑和迫害的對象,但底層的卑微人物獨眼趙四、王矮三依然念著他的好,把他當作自己的“爹”敬奉,當作自己的“兒”憐惜。《房頂山的鳥》中,“爹”冒死搭救被無辜批鬥的“馮老師”,顯示了底層人性的美好。中篇小說《誰能告訴我》中,城市白領陸小燕曾一度在燈紅酒綠中迷醉,在金錢財富的誘惑下越走越遠,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來自邊遠之地的武警薛衛,被他的樸實、正義所打動,但他決絕了薛衛的示愛。在一個風雪彌漫的夜晚,薛衛為救她和她的老板尉一行而獻出了年輕寶貴的生命。陸小燕的心被深深地震撼,最後毅然決然地以薛衛未婚妻的身份,為她的“未婚夫”送行……呂翼以悲情之筆寫出了人世的苦難,寫出了現實生活的荒謬與殘忍,但他的內心,一直被一種信念所支撐,他堅信在這個令人絕望傷心的世界上,還有支持人們繼續存活下去的理由。
呂翼的文學創作追求一種深度意識,他麵對重大的現實題材和大麵積潰敗的社會病痛,沒有采取浮光掠影的表層撫摸,沒有流於蜻蜓點水式的隔靴搔癢,而是直麵矛盾,痛下針砭,直陳己見。他致力於人性圖景的深度建構,在解剖社會的複雜性,探究人性的豐富性上,表現出了一名作家可貴的社會責任感和現實擔當精神。
注釋:
①呂翼:《從<鄉村上的皮匠>談短篇小說寫作》,《烏蒙山》2006年第1期。
②丁帆等:《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③艾自由:《以呂翼長篇小說<土脈>為例分析中國農民的N種出路》,《邊疆文學·文藝評論》2010年第5期。
④謝有順:《文學的路標:1985年後中國小說的一種讀法》,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2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