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跟蹤式“把脈”與創作個案的深度解讀
賀紹俊曆任文藝報社編輯、常務副總編和《小說選刊》主編等職,文學編輯的敏感與責任,為他的批評寫作注入了強勁的精神動力,麵對新的文學現象、文學思潮和作家作品,他常常遏製不住言說的激情與衝動。從早期出版的文學批評專著《還在文化荊棘地》開始,他便以跟蹤式閱評的方式為創作“把脈”,其中對知青小說意義的探討,是較早出現的知青文學研究成果,為知青文學在主題辨析、內涵深化和風格確立上起到了良好的推動作用,也影響著後來的學者對這一領域的研究。
近年出版的《重構宏大敘述》和《建設性姿態下的精神重建》等批評專著,依然體現了他對文學前沿動向的敏銳感應,他筆下出現的批評對象,既有成熟作家的新作,也有文學新人的創作,而早些年所評論過的作家作品,有的已淹沒於時間的深處,有的在新時期文學史上依然散發著價值之光。當代文學是一門發展運動著的學科,作為文學史敘述前期準備的文學批評,對確立文學作品的經典化地位起著初步遴選的作用,批評家既要接受時間對其批評眼光的殘酷檢驗,又要抵製批評實踐中來自政治意識和經濟利益方麵的壓迫與誘惑。尤其是九十年代以後,隨著市場經濟的強力推進,中國的文化結構也在發生著鮮明的變化,一大批活躍於文壇前沿的批評家在社會轉型期承受不了強烈的心靈陣痛,紛紛選擇轉向文化研究或史論研究,有的幹脆離開了文學的舞台,批評隊伍一度分崩離析。在此背景下,賀紹俊一直堅守著文學的精神家園,從未缺席於創作的現場,無數次參與文學現象的熱點評析,寫作了大量的作家論、作品論和文學思潮論,以自身的批評實踐,參與、豐富並推動著當代文學的繁榮與發展。
對鐵凝創作個案的深度研究是賀紹俊文學批評中的一次自我超越。之前,他的寫作多是隨機性的、及時性的,體現了藝術直覺的敏銳性,同時國內大報大刊主編身份的責任與局限也表現得較為突出。他難以獲得時間和精力對重點作家或者文學現象作出更有體係的研究和更有深度的理論探索。理論批評界曆來認為,“散打”式批評很難彰顯一名批評家係統與厚實的理論素質,而對體係的建構,應是批評家們共同的夢想。《鐵凝評傳》和《作家鐵凝》是賀紹俊進行體係建構的一次成功嚐試。其時的他已到高校任職,從雜誌編輯轉為大學教授,實現了更具研究意義的角色轉化,建構體係的夢想也燃燒得更為熱烈。
從代際劃分,鐵凝應歸屬於知青作家一類,但縱觀她的創作,又與這代作家有著鮮明的區別。她的意義,首先在於給新時期文學的長廊中塑造了係列個性豐滿的人物形象,並為文學界提供了諸多關於敘事方式和敘事倫理等命題的思考。賀紹俊在對鐵凝作係統研究中發現,她早期的創作有兩個重要的源頭:一個是呼吸新鮮氣息的農村生活經驗,一個是享受和諧關懷的家庭生活經驗。另外一個潛藏著的生活經驗,是在北京生活時的童年記憶。這些經驗的發酵,促成了鐵凝早期一篇又一篇美麗小說的誕生。她早期的作品缺乏波瀾壯闊的時代氣勢,也沒有錯綜複雜的宏大敘事,取材多是庸常生活中的純淨瞬間,力求在對日常生活的描摹中發掘人性深處某些固定不變的美質。她的日常生活敘事,審美趣味與當時讀者的審美期待不相吻合,與八十年代以揭露和控訴為主潮的寫作潮流擦肩而過,注定她難以進入文學場域的中心,而更多是“快樂地遊走於集體寫作之外”。隨著人生閱曆的增加和思想的日益成熟,鐵凝將啟蒙敘事和日常生活敘事兩種敘事傳統進行了很好的融合,既避免因其偏狹、尖銳而成為批判的靶心,又寫出了一種人類普遍共有的情感。這種情感超越國別、民族和地域,雖烙印著鮮明的民族心理,精神內核卻能為全世界的讀者共同觸摸,這就是優秀的作家在書寫人性時體現出來的超越性。
一個作家便是一部簡明的文學史,尤其是那些參與了當代文學深度建構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某種程度上就是文學史發展的細節呈現。賀紹俊對鐵凝各個階段創作的解讀,著眼於作家生活的時代背景,突出強調作品藝術形象與作家人生軌跡的雙重映現,在文本解讀、理論歸納和生活情境還原方麵達到了一個較高的水準。這樣的總結可謂知人論世、精辟之至:“鐵凝在人格統一的前提下,保持著自己的三重身份角色:政治身份、作家身份、女性身份。在現有的文化背景下,要使這三重身份,特別是前兩重身份和諧統一而不發生異化,這是一種很高的人生智慧。這三重身份,也給他提供了三種觀察世界的視角。”①
三、建設性與精神性的批評理論形態
“建設性”是賀紹俊文學批評的倫理核心,體現為批評理論的體係建構、批評的話語風格和對批評本身的價值期許。關於理論探索的建設性。從三人合著的《文學批評學》建構起文學批評的學科體係,到對鐵凝創作個案的深度解讀,再到近年來寫作的《宏大敘述:從解構到重構》、《從政治、經濟和藝術的合力看國家文化形象》、《從精神性到典雅型》、《現代漢語思維的中國當代文學》等單篇論文,以及後文要專述的《中國當代文學圖誌》,賀紹俊表現出了充分的理論自覺,力圖在對文學發展的整體把握中,深度探索和集中闡釋某個文學現象的基本規律,建構起當代文學批評的係統性。
關於批評方式的建設性。賀紹俊的文字風格是溫和文雅的,很少有疾言厲色,即使有不同於他人的理論見解,也總是以一副誠懇探討的姿態,作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論證。他認為,對話與交流是建設性文學批評最基本的形態,批評家隻有拋棄法官和導師的姿態,與作家進行平等的對話,才能實現彼此的審美共振。批評不側重於對作品的是非判斷,而是要進行建設性的審美探尋,要能指出作品潛在的藝術價值。批評“強調的是對文學作品中積極價值的發現與完善。批評家即使需要進行讚美,也是建立在積極價值基礎之上的讚美,而絕不是溢美之辭;另一方麵,出於對積極價值的完善,批評家也會對批評對象進行批評,指出其不完善之處。”②
關於批評效能的建設性。在賀紹俊看來,批評是一項建設性的工作。批評家用批評的方式與作家一起共同建設一座文學的大廈。有了這種預設的價值期許,文學批評才會贏得作家和讀者的由衷尊重。賀紹俊的批評理念和話語風格,雖然少了些淩厲驚駭的銳氣,也讓他沒能成為文壇關注的焦點,但其堅守的姿態讓人感佩。在當下的批評語境中,有兩種批評模式值得警惕。一種是摧毀式批評,批評家往往無視作家勞作成果,以輕率的否定讓作家煞費苦心的努力化為泡影,這種破壞性的姿態猶如魯迅先生所形容的“在嫩苗上馳馬”。另一種是極端的譽評,或者說是獻媚的批評和表揚至上的批評。賀紹俊認為,兩種批評方式都無益於文學的健康發展,都不能與建設性的批評劃等號。因為這樣的批評不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隻要舍得丟掉麵子、降低人格,就能辦到。而建設性的批評是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的,是要真正研讀文本、思考問題的。因此,“建設性批評興旺發達起來後,那些烏七八糟的批評才會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