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琛轉回落座。

吉頁先聲戲道:“先生出去多時,想必已得良方?”

明琛聽出話外弦音,接茬笑道:“雖未得良方,但尋出一策。既然本所故主曾醫好貴體之病,大人可傳令召回,估計此時玉軒已到湖廣。若他歸來果真妙手回春,拙醫自當歸還診所。”

吉頁朗聲笑道:“好主意。就依先生所言。不過,在趙玉軒未到保之前,先生須到府衙屈尊幾日。”

明琛一愣正色道:“大人這是何意,莫非治不了病也犯大清王法?”

吉頁搖手笑道:“先生誤解了。本府今遇先生,有相見恨晚之感,仰慕先生為人,喜愛先生言辭,移居衙內,早晚閑暇,也好隨時討教,決無他意。”

明琛苦臉:“俺一介土醫,能有何言與知府相交,受此抬舉?再者,俺離開診所,來人求醫看病怎麼辦?”

“這個好辦。來人。”吉頁喝吼一聲,王亮疾步闖進,躬身垂臂聽令。“你速到府衙門側騰空一屋,收拾幹淨,將此診所一應用物移至過去,保證明日開門接診。”

王亮雖然心眼活絡,卻聽了個瞠目結舌,一頭霧水,難解其義,但知府令下,怎敢問個端的!隻得大聲答應,領命照辦。

明琛見這般陣仗,知曉自己已是籠中之鳥,無可奈何隻得點頭應允。

新診所設在知府衙門左側,麵臨大街,後在衙院。一道後門甬道,直通知府議事公堂。堂前古柏壽鬆,樹下置有石凳石桌,吉頁空閑,常邀明琛在此小坐品茗,樹影婆娑,晚風送涼,談古論今,甚是愜意。來過幾次,明琛已不外道,無人就醫時,也獨自到此閑坐。時已至秋,彩菊綻放,賞菊小酌,悠閑自得。

因此地近在公堂前側,吉頁處置公務或迎賓送客,近在明琛眼前,如觀戲相仿。在明琛心中,滿人是虎狼之族,生吃牛羊,獸皮裹身,粗魯野蠻,不通禮數,進關犯上,大逆不道,雖竊據大統,卻如累卵堆沙,旦夕可潰。自從接觸吉頁以來,成見漸變。斥回衙差責知府來所就診之事,甭說明朝,就是哪個朝代的府官也咽不下這口惡氣,定會尋由變法持威報複,不掐監入獄也得飽餐杖責之苦,而吉頁卻大人大量屈尊來所,還受住冷遇拒診。莫非滿韃子還真能禮賢下士?診所被強遷府衙,雖摸不透吉頁用心,但除了防自己潛逃外,並無壞心,反而借此可觀衙內細情。府衙公務繁忙,一府九縣的大事要情,全須知府審閱定奪。吉頁雞鳴即起,起更方睡,除了伏案批卷,就是議事處事,午餐須熱幾遍,晚餐沒個時辰,幾近廢寢忘食。吉頁清正廉潔,幾次見他怒斥送禮說情之人。無私則剛,嚴己律人,府衙上下,毫無腐暗。更使明琛感動的是,吉頁雖是高官又是旗人,卻沒驕橫咄人之勢,且格外善待漢族士紳,無論漢客有無官銜功名,來至府衙,吉頁一律起身迎接,陪送到門,而待滿族官員,則嚴格按禮製接待。明琛至此方解吉頁為何寬待自己。吉頁如此,其他滿官如何,滿清皇帝又是怎樣對待漢人?閑聊時,明琛有意試問。吉頁便娓娓道來,朝廷上下禮賢漢人,師從漢禮,弘揚儒學之舉,還旁證索引大量事例。明琛耳聞目染,不禁暗自點頭,聯想到近來反清複明聲勢退亡,清廷新政穩定,人心思安,難民歸鄉,百業漸興,市井繁榮,明琛黯然不語,似有所悟。

吉頁舊疾複發,癢痛更甚從前,每日都在痛苦中煎熬,除了接待議事須身穿官服端坐公堂外,其餘時間就裸胸赤腿,僅留一短褲,一邊批閱案卷,一邊抓癢捶痛,渾身上下到處是血道黃水。即使病痛如此,每次邀明琛相見,都是衣冠整齊,已示尊重,也不當麵瘙癢,更不問醫求藥。吉頁越是這樣,明琛越覺不安,每見他心癢難耐暗蹙眉心時,明琛就探問病情。吉頁道:“多年苦症,早已為常,再待幾日,玉軒歸來,我病自除。”明琛疑惑問道:“既是去年曾醫好此病,今日為何不照原方取藥醫治呀?”吉頁笑答:“隻為當時玉軒明言,那乃是祖傳絕方,隻能給藥,不能送方。我想病除,要方何用,便從醫囑。好在玉軒歸來在即,我苦海就要到岸了。”

終於有一日,明琛喚來知府侍從王亮,交與他一包藥劑,言道:“這是按玉軒的方子抓的醫治暗瘡之藥,你可拿去讓吉頁大人煎用。”王亮詫異:“玉軒轉來的藥方,不是已被你塞進灶膛燒了嗎?”明琛微愣,方知與老仆的密談早被人窺見,那麼吉頁必然也知自己燒方拒診,然而卻沒表露怪罪,可見吉頁肚量之闊可納百川,這般想來,不禁對吉頁又增幾分敬意。明琛解釋道:“俺是醫師,藥方過目記心,雖燒猶存,不會有差,你隻管讓大人用就是了。”

月餘之後,玉軒夫妻回到保定。他們是在家鄉接到吉頁書信後,日夜兼程往回趕,可心急火燎趕到府衙,吉頁大人早已康複無恙了,一打聽,卻是明琛先燒方後獻藥使然。

吉頁設宴為玉軒夫婦洗塵,特邀明琛作陪。一所二主入席,幾多感慨,盡在酒中,連飲三盅,互道別情,各有異樣滋味在心頭。吉頁言道:“此番舊病複發,勢如猛虎,苦煞本府,多蒙玉軒惦記,明琛調治,方脫苦海,老夫不勝感激。”明琛擺手道:“寶方是玉軒托老仆送來的,藥到病除,玉軒全功。為踐前諾,診所也要歸還。”玉軒連忙推辭:“平心而論,明琛兄的醫道確實高俺一籌,診所斷不能接。”明琛嗔道:“你若不接,置俺何地?想當初你是如何逼俺接診所的,莫非也需俺點一把火?”素珍插言勸玉軒:“既是李大哥執意如此,倒是恭敬不如從命吧。”玉軒無奈道:“診所事小,名聲事大。不如這樣,俺與兄長同開診所,以便討教醫術。”明琛搖頭:“拙兄此生注定為漂泊之命,不會在此多留。診所清單賬目,俺已備好,明日即可交割。”“如若這樣,弟萬不能接。”

明琛玉軒推讓之時,吉頁一旁靜觀不語。待到此時,方捋髯笑到:“論醫道,老夫不如二位,若講裁斷,則在二位之上。診所歸屬,不如交本府定奪如何?”玉軒夫婦忙起身施禮:“願聽知府處置。”“你呢?”吉頁笑指明琛。明琛道:“大人若裁斷有理,俺自然遵從。”“此話甚好。”吉頁鄭重言道。“明琛,你是否說過,玉軒若能醫治本府瘡疾,當拱手歸還診所?”明琛道:“不錯,說過此話。”“那麼,你配置的藥劑,是否出自玉軒托老仆送回的藥方?”“正是。寶方乃玉軒家祖傳。”“著哇,據此本府將診所判歸趙玉軒。你道可服?”明琛恭施一禮,笑道:“判的好,判的在理。”“你呢?”吉頁轉身問玉軒。“你可服判?”玉軒夫婦互視一眼,內心雖喜卻麵露為難之色,思忖片刻,玉軒道:“大人明斷,誰敢不服。隻是俺有一想法。”“講——”吉頁似有大堂之威。玉軒道:“蒙大人的關照,現在的診所實有兩處,一處在北大街口,一處在府衙一側,莫若明琛兄與俺各居一處,同開診所。這樣,明琛兄有所歸處,俺心方安。”吉頁連連擺手:“不可不可,你見哪有診所開在衙門口的?明琛當知,遷來這些許時日,可曾有幾位患者上門!再者,明日本府要收回此房,你的診所還要搬回北大街呢。”“這個——”玉軒疑惑道。“敢問大人,既然你知衙門口不宜開診所,為何當時還硬遷來此?”“哈哈——”吉頁赫然大笑。“此舉全為得到一人?”“誰?”“前朝太醫院禦醫,赫赫有名的祁一方,祁孟德。”“祁太醫在哪裏?”吉頁一指明琛:“他便是祁孟德。”一語點破,滿座皆驚。

原來,李明琛並非江湖郎中,而是大明皇家禦醫,名叫祁孟德,因他醫術高超,有太醫第一方之稱,業內人稱祁一方。滿清進京稱帝。祁孟德認為是異族犯上,大逆不道,發誓不為滿人醫病,於是潛出北京,化名藏匿。清帝入主紫禁城後,就四處尋查原宮中的奇人高士,祁孟德自然名在其間。清帝知他醫高心逆,便懸重賞,有使祁孟德誠歸宮中者,加官晉爵十分誘人。吉頁上任保定前,曾在京見過祁孟德的畫影圖形,麵對重賞,牢記在心。事隔幾年後,舊病複發,喚醫來診,竟遇診所狂醫,吉頁不禁多了個心眼,待親自上門,果然見是踏破鐵鞋難尋到的祁孟德!如若將其押解入京,那不過是一聲令下的事,可祁孟德心存芥蒂強烈反滿的情緒,吉頁已經領教,為博取清帝歡心,他拿定主意,不惜一切代價要改造祁孟德,於是便受坐冷板凳,容忍拒診的戲謔。硬遷診所到府衙,一是防止其逃跑,不能到手的鴨子再飛了;二來是要以大堂為舞台,自己演戲孟德看,潛移默化好感動。這便是診所後門直通大堂,知府公務全不避祁孟德的緣故。祁孟德隻觀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終於屏棄了成見,從燒藥方到獻藥,足見其臣服的心理轉變過程。

吉頁點破明琛的真身。慌得玉軒急忙起身施禮:“祁禦醫在上,玉軒多有冒犯,還望見諒海涵。”明琛,不,孟德也起身還禮道:“禦醫乃是前朝之事,如今俺不過一江湖郎中,承蒙玉軒老弟厚愛,拙兄已不勝感激,還是兄弟相稱為好。”吉頁請兩位落座,然後道:“堂堂禦醫祁一方,流落民間,實乃可惜,如有意,本府願薦孟德榮歸北京,到太醫院供職如何?”“這個——”孟德沉吟。玉軒卻道:“此意最好。祁兄還不快應下?”孟德苦歎道:“吉大人為在下一拙醫,不計屈辱,施恩厚待,為化堅冰,用心良苦,窺此一斑,足見滿清胸懷。如此來看,明亡清起,滿人執掌九州神器,既是天意,更是人心所向。值此受吉大人抬舉,在下本當遵命,但考慮一旦進入宮禁,難得再歸自由身,為此,在下想先到祁洲拜偈藥王,再回山西祭奠祖墳,而後入京不遲。”吉頁的笑容僵住了:“孟德思鄉之情可佩,然而如今天下初定,複明匪患尚未肅清,此去山西,必過太行山,恐遭山匪不測。倒不如先入宮去,過兩年地麵平靜了,再衣錦還鄉,豈不更好。”玉軒附言:“吉大人言之有理,請祁兄三思。”孟德道:“吉大人既然考慮這般周全,在下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二日晨起,祁孟德交清診所,背起青囊赴京。吉頁派王亮帶兵護送。

玉軒一直送到北關城外,才灑淚道珍重。孟德避開王亮,取出一紙藥方,低聲道:“吉頁大人的暗瘡,恐到來年伏後還要再起,你可用此方調治,永不複發。”玉軒一時語塞神愣,原以為療治暗瘡,自己有獨到之處,沒想到孟德更有除根治本的寶方,遠在自己之上,不禁脫口讚道:“祁兄,真乃神醫也!”祁孟德心頭掠過一絲苦意,隨即歎道:“你我隻不過是療病強體的俗醫。若論神醫,當數吉頁呀。”玉軒想了想,也潸然點頭。

秋來暑退,涼風瑟瑟,天高地闊間,遊蕩了幾年的前朝禦醫祁孟德,登上藍蓬馬車,在清兵的護衛下,朝著北京顛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