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煩心,頭天亮才睡著,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一竿,急忙奔玉軒臥室,卻見人去房空。老仆懊惱地直想抽自己嘴巴——沒能送故主離去,自己還算個人嗎?正這時,明琛踱著方步來了,勸老仆不要怪自己,玉軒兩口天未亮動身,為的就是不讓人送。老仆淌著淚說:“縱然如此,自己不能送送故主,一輩子也不會心安。”明琛笑道:“俺恰有一事需你去辦,正可了你主仆一場的心願。”老仆忙躬身施禮:“請先生吩咐。”明琛道:“玉軒兩口乘布蓬牛車南行,你可雇一馬車追去,估計到不了高陽縣就會趕上。然後你就代俺送他們一程,車馬勞頓,住宿打尖,可盡心服侍,了你心願。”老仆聞聽,連連答應,轉身要走。明琛喚住,又道:“此番南行,少則三天,多則五日,你主家奶奶舊疾必然複發。到時,玉軒會用原方醫治,必無大礙。但若三次再犯,則神仙也沒治了。俺有一劑藥方,你帶去,待素珍病情穩定後,可直接交與她,一經服用,可保不再犯病。”老仆問:“為何不在犯病前獻出藥方?”明琛道:“你主家奶奶現已病起,攔路驅虎,虎更傷人,不如待虎威發過,病勢下山時,才好去根除患。”老仆果然到了下半晌便趕上玉軒篷車,言明代明琛送路一程,便一起曉行夜宿,悉心服侍。

牛車苦旅,素珍一路無言,麵存淒楚,心含盛怒。診所雖說不大,卻是十載辛勤的積攢,是安身立命的所在,丈夫拋家舍業,雖說為了自己,可此舉畢竟迂腐之至。診所易送難收,今後如何生活?苦別離家,鬱悶愁結,素珍忍氣不下,夜夜與丈夫惡吵。官道漫漫,牛鈴叮咚,河南江北,哪裏是自己存身之地呀!

這日來到安陽,素珍舊病發作,下體淋漓不止,倦懶無力起身,隻好住下歇息。玉軒按明琛之方取藥煎好。素珍硬是拒服,苦歎道:“因病失診所,診所失了,要命又有何用?”玉軒勸道:“藥方是用診所換來的,你若不服藥,豈不落得人財兩空,更不合算啦!”素珍想想也是,便就著眼淚喝下苦汁。幾副藥下,病勢回轉,將養幾日,麵色轉紅,素珍也可下地走動,隻是緊擰蠶眉,不理玉軒。

主家奶奶果然犯病,老仆不禁暗讚明琛神醫,此時見已病好,就將封折的藥方交與素珍,並說了明琛臨來所囑。素珍展方觀看,無非是劑通喧理氣之藥,可下書一行小字,卻叫她頓時心竅敞開,眉頭舒展。那行字道:藥引——省親歸來,診所還趙。

玉軒聞聲而來,看罷藥方,隨手一擲,冷笑道:“其實,李明琛也不必賣弄俠義,俺的診所豈是好得的?他早晚會求俺回保,拱手交回診所。”素珍譏道:“你少說大話。眼見人家是仗義之人,你才敢口吐狂言,早幹什麼去了?”玉軒道:“你若不信且待後瞧。”言罷,取紙執筆,刷刷數筆,開出一藥方,裝入信封,遞與老仆。囑道:“此方你且收好,回去後不可輕露。直待保定知府吉頁大人看病去,明琛愁眉不展時,方可獻出。藥到病除之日,便是診所歸回之時。”素珍納悶:“你怎知知府大人會去看病?而且還是明琛治不了的病?”玉軒得意道:“吉頁患有暗瘡,病發時奇癢透骨,心煩難耐,此病極為難治,他曾請過關外多少名醫,療效不佳。記得去年夏天吉頁請俺去看瘡,幸好咱趙家祖上曾降伏過此病,且留下驗方,俺照方配藥,內服外洗,不上幾日就瘡平癢褪,知府驚喜,稱俺為神醫。其實,此方治標卻醫不了本,去病難除根,再到來年六月,伏後潮濕季節,又會瘡顯癢起。俺估摸再過不了幾日,吉頁就會舊病複發,犯病後必去診所尋俺。明琛雖以寒涼妙手偶勝一籌,恐無暗瘡回春之術。”素珍不解:“即使明琛用你的方子醫好了知府的病,也不過是,你暗送嫁衣,人家邀功請賞。這又與診所歸屬何關?”玉軒朗笑:“你想嗎,明琛是如何得到的診所?一旦俺為他解了難題,他不歸還診所,還有何麵孔坐堂行醫?”素珍氣道:“你既有此番打算,為何早不告俺?害得俺為失診所終日以淚洗麵?”玉軒歎道:“一是這些日子你根本容不得俺說話,二是見明琛送方賣俏而突發奇想。其實,當初執意讓出診所,就有他日收回之慮。”

玉軒夫妻的一番言語,讓老仆聽了個目瞪口呆,心裏暗想,這些看病的先生,咋這多繞彎腸子!

再說李明琛,接手診所後即日開張迎診。人們知曉了診所易主的緣故,不僅讚歎趙玉軒一言九鼎的義氣,更仰慕李明琛醫高一籌。四關八街的百姓,高官富賈的紳士,慕名來問醫求藥者日夜不絕。明琛也是貧富同仁,貴賤無欺,精心接治,解惑答疑。憑著精湛醫術,厚道醫德,聲名鵲起,博得口碑,診所愈加紅火。

日月更替,鬥轉星移,轉眼節氣已入處暑,高溫不減,潮濕加重,正是疹痱瘡毒肆虐之時。這一日,一乘藍呢便轎抬至“玉軒”診所,兩位府衙差官恭請明琛上轎,說是接去給知府大人看病。明琛問:“大人可是骨折或是患了癱床不起之症?”差官道:“都不是,隻是創痍小疾。”明琛冷臉道:“既如此,可請大人來所就診,”兩差官呆了,咋也想不到小小的醫師竟會甩如此大攤!木了好一陣,一差官才道:“按說一般病人應到診所來看病,可知府大人日理萬機,百事纏身,來診所恐怕貽誤公事,還望先生屈身前往為好。”明琛臉沉帶霜:“俺雖是一凡夫郎中,上無皇差,下無民情,可每日坐堂行醫,也是接診不斷。患病,身心苦痛,輕者如苦海蕩舟,重者猶烈火上房,略一耽擱,命歸黃泉。天下之事,莫急過救命。你說,是知府的時間寶貴,還是俺的工夫要緊呢?”明琛言罷,再不理差官,徑自捉起病人腕脈,閉目靜切。兩差官見事無轉機,無奈對視一眼,識趣地告退出來。明琛說了句“不送”,連眼皮也沒抬。堂堂知府衙差,哪裏受過如此薄禮!一差官怒起,轉身要耍威風,另一人急忙扯袖攔住,悄聲勸道:“魯莽不得,小心吉大人怪罪。”

吉大人,名頁,滿族正黃旗人,清兵入關前,已是多爾袞帳前得力謀臣。明朝被農民起義軍推翻,關內大亂,久已虎視中原的滿清貴族,趁闖王立足未穩,策反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倒戈,擁兵入關,揮師南下,其勢如破竹,風掃殘雲,很快將華夏九州收歸麾下,進京稱帝,建立了大清帝國。保定乃拱衛北京的南大門,京畿重地,清帝特派心腹重臣吉頁任保定知府,統轄軍政要務。吉頁深知,滿清要想坐穩江山,必須贏得漢人忠心,為此,到任後他抑製驕滿,善待卑漢,禮賢下士,籠絡民心,收到明顯成效,促進了戰後保定的繁榮。

吉頁患有瘡疾多年,在關外久治不愈,來保後偶被“玉軒”診所治好,甚是驚喜,認為玉軒醫道不淺。前些日子,傳聞診所易主,原委竟是一遊醫技高玉軒,治好了玉軒妻子的頑疾,玉軒信守諾言,拱手讓出診所。吉頁慨歎,中原果有奇才。近日,天道濕熱,好了一年的暗瘡突然複發,而且較比以前還重,骨癢心煩,寢食不安,於是派二官差,接請“玉軒”診所新主來衙診治。官差空轎而歸,怒稟明琛無禮,竟叫吉大人親往求醫,討令鎖拿之來衙。吉頁聞報,也感不快,這是何方狂徒,莫非有天大的靠山,或是有起死回生之術?即便如此,也不應這般拿捏本府。本想,身穿四品官服,擺開八抬轎儀,鳴鑼靜街前往,靜心一想,又覺不妥,決意屈尊就醫,以探深淺。吉頁微服便裝,乘一頂小轎,來到北大街口“玉軒”診所。他讓侍從和轎夫在外候等,自己背手踱步進門。

再說李明琛,公然斥走府衙官差後,也感不安,恐招禍上身,有心暫避幾日,又見患者成線,求醫心切,不忍撒手離去。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愛咋的就咋的吧,於是每日照常坐診行醫,不動聲色。這日見一老者邁著方步進來,雖是富紳打扮,但憑氣質,明琛已斷定此人身份高貴,很可能就是知府吉頁。明琛暗運一口氣至丹田,穩住神態,靜以待變。

吉頁進到診所,見無人理睬,便悻悻地坐在冷板凳上候診。明琛順序接診,切脈、詢問、開方、醫囑。病人一個個離去,挨到吉頁時,明琛才喚他過來。明琛與吉頁僅隔尺桌,各揣心思,冷麵相望。

“你哪裏不舒服?”

“你看我有何病?”

“把脈過來。”明琛感到來者不善。

吉頁伸過左手又換右手。明琛閉目用心切脈,些許,言道:

“你脈如禿龍,急似吞象,心焦火盛,累及氣血,膚生暗瘡,癢在骨髓,抓撓皮肉,不解癢痛,心煩難耐,坐臥不寧。”

吉頁暗驚,怎聽得此話像對清廷不滿的隱語,不禁細細打量這位坐堂狂醫,暗自點頭,隨後說道:“先生所言不差,請賜寶方除病。”

明琛搖頭道:“此病易診難醫,無方可出。”

吉頁問:“道是為何?”

明琛道:“所謂心病還得心藥醫,本所沒有醫治心病的藥。”

吉頁輕笑:“你盡管開方好了,我派人四處去購,偌大的華夏九州難道皆無醫心藥?”

明琛微歎:“隻怪拙醫孤陋寡聞,開不出此方。”

吉頁冷笑:“本人之病,去年曾被貴所故主治好。聽說你比故主技高一籌,難道就無可奈何了嗎?”

明琛苦歎:“寸有所長,尺有所短,醫者各有千秋,別人能治好的病,俺未必醫得,實在抱歉。”

這時老仆送茶至前,對明琛耳語幾句,便退至灶間。原來,老仆是認得吉頁知府的,見明琛推三阻四果然醫不了吉頁的病,就暗服玉軒所言,於是便借送茶,低語喚出明琛,以待完成所托。

明琛隨後而至。老仆詫言驚色地告之:“診桌對麵那人,卻是保定知府吉頁大人呀!”明琛淡言:“俺早已看出。”老仆一怔,既已知曉為何還冷言不恭?但他不敢教訓主人,於是便取出那紙藥方,並說明玉軒已料有今日之事,怕先生處置不了,就叫老夫帶回去年的驗方,保管藥到病除。明琛微愣,接方略掃一眼,就塞進灶膛,一股豔火轟然而起,舔出灶門。老仆“啊——”地一聲便嚇得說不出話來。暗想,壞了,定是傷了先生的自尊,才激怒如此。明琛卻坦然一笑:“你不必驚慌。藥方回來哪如本人回來?俺此番做法,正是欲借吉頁之病婉轉請回玉軒,以歸診所。”老仆不禁連聲道好。

有道是隔牆有耳,此話不假。主仆二人在灶間的話,被吉頁的侍從聽個正著。吉頁的侍從叫王亮,遇事機靈,心眼活絡,再加上有幾分武功,很得吉頁的意。這次隨吉頁來診所,王亮便心有不快,堂堂知府還須親來診所就醫,這醫生也忒刁鑽不訓了。吉頁隻身進去看病,叫王亮留在轎旁,他哪裏待得住?等了一會,就忍不住去觀瞧。王亮不敢擅進診所,就俯在窗邊偷看。見知府坐了冷板凳,就心裏長氣,好容易挨到診桌旁,又遭刁鑽醫生的戲弄,怒氣便頂了腦袋門。恰此時老仆送茶,神色詭秘,且俯耳私語,便覺事情蹊蹺,必有隱情。當明琛隨老仆進了灶間,王亮便施展輕功尾隨在後,探了個一清二楚,又疾步回去,暗報吉頁。吉頁微驚,忙斥退王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