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
雍正元年興建的柳湖書院,位於藥都城東南隅。
書院依城而建,魁星樓聳其北,文昌閣峙其南,前臨城濠,地勢低窪,積雨成潦,長年水光淡沱,映帶清流。春夏之時,細柳交柔,綠陰四覆,倚欄臨風,塔影戲柳,煙柳一色。藥都官宦富商之士子,負笈而來,朝夕詠誦,四時不輟。
這一晚,雨霽月明,澄潭遠映,參差樓閣,倒醮波間。冼月橋上,已十九歲的文選卻青眉緊鎖,懊惱萬般。文選十二歲考中秀才後,雖愈加發奮,但兩次會試均名落孫山。眼見會試入秋又到,可心中無端生慌,像一叢草一樣,令他寢臥難安。文選住在城北門書鋪街,祖上是徽州做紙硯生意來藥都的,單根獨苗的父親在他三歲那年突然暴死,母親辦完喪事後,“文星紙硯店”也就關了門,母子倆隻靠並不多的存錢活命。
按說,文選是進不了柳湖書院讀書的,但他母親文夫人是個要強的人,五歲時就把文選送進了柳湖書院。好在母親文夫人從丈夫那裏學會了製硯的技術,終日刻硯不止。她所製石硯,全由對麵“昌和筆墨店”的老板周濟人包銷。周濟人藥都人,原是文選父親生意上的朋友,又是麵對麵的一店,自然就對文選母子倆照顧有加。但事情就出現在周濟人身上,他雖然大文選的父親十歲,不知什麼原因,卻一直未婚。一個單身的男人去接濟孤兒寡母,這不生閑話才怪呢。賣身養子在藥都是被大多數人理解的,何況誰又能證實文夫人賣身了呢?議論的人就很少。畢竟還有些個閑言碎語,一天天大了的文選終於聽到了一些議論。不知從什麼時候,他心裏就生出了一叢草,一天天在長,一天天地不舒服。雖然他從沒見過周濟人對母親有過什麼不規,雖然他也知道周濟人為自己在柳湖書院讀書花了不少錢,但這些草還是在他心底不斷的長著長著。
一縷風從湖麵上吹來,文選心裏的那叢草便簌簌晃動起來。他下了冼月橋,出書院門,便匆匆地向書鋪街他的家走去。他推開沿街的門,立時僵在了門外,周濟人正在屋裏打磨著石硯。周濟人和他的母親一齊站了起來,母親張嘴正要說話,文選突然扭身而去。月光從門外撲進來,打在周濟人和文夫人的身上,兩個人就成了鍍上銀的石雕,凝固在了那裏,一動不動。
這個晚上之後,文選再沒有回來,一直到去參加會試時都沒進家。是母親把衣服和銀元送到柳湖書院的。深秋的一天,喜報突然送到了書鋪街文選的家裏,文選高中嘉慶九年甲子科欽賜舉人。而此時,文選仍在柳湖書院。第二年,春節剛過,文選就辭別了母親,帶著重重的銀錢,赴京參加會試。這年春天,文選連過會試、殿試,中嘉慶十年乙醜科進士,賜翰林院編修。
中了進士的文選回藥都並不張揚,他是在一個月華如洗的晚上走進書鋪街家裏的。第二天,他就來到對麵的“昌和筆墨店”,把周濟人請到自己家中。這一次,他是叫了周老板的,這種稱呼他已經十年沒叫過了。他親自去“得月樓”叫了一桌子菜,親自為周濟人和母親斟酒。周濟人心裏笑了,文選終於大了,知道了輕重。文夫人端起酒杯,笑從心底溢出,“選兒,你終於大了,沒有周老板就沒有咱母子倆的今日了!”文選也顯得十分的高興,這高興是從心底出來的,周濟人和文夫人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這一天,新中進士文選和周老板都醉了。
藥都已經百年沒出過進士了,聽說文進士歸故裏,自然要慶賀一番。官商街鄰,一撥又一撥地請賀不止。文選回藥都第三十天清早,周濟人卻突然死去。這時,藥都人突然沒有了前些日的喜慶,給文選賀喜的事才淡了下來。周濟人的喪事是他的另一個朋友給辦的,當然新中進士文選也為之題寫墓銘,這就讓周濟人的喪事與眾不同了。出殯那天,北門三十條大街的商家幾乎都有人去,且人人都眼圈紅紅的,喪事就顯得比有兒有女的大戶人還要風光。
周濟人死後四十天,文選母親文夫人的四十生日就到了。但文夫人生日這天,藥都來的人並不多,壽宴就稀稀拉拉的淡,這一點是出乎進士文選所料的。可誰也沒想到的是,第三天,文夫人竟也死了!進士的母親當然要停棺停得長些,按藥都的規矩是要停棺七七四十九天的。這四十九天內,送錢送花圈送喪帳的人就沒有斷過。出殯那天一大早,書鋪街周圍的十幾條大街上都擠滿了送葬的人。這種萬人空巷式的送葬,藥都人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更不要說見識過了。
母親入土了,文選仍在藥都,他是要守墓的。在藥都,父母死了兒孫們至少是守“五七“的,五七三十五天。象文夫人這等身份,文進士是要守“十七”的,七十天。十七結束的第二天,京城的禦使突然來到藥都。原來,藥都有人進京把文進士給告了,說他毒死了周濟人和他的生母。後來,文進士就被押進京城,再也沒有回來。
但每到清明,藥都人都自動給文夫人的墓添土。後來,文夫人的墓竟成了高幾十米的土山。這就是位於藥都西北三裏的文家大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