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愛情(3 / 3)

我看著那個人,她仿佛真的變成了古典裏不動聲色的浪漫或一個通假字。她是那麼內向,臉上的表情更多的像成都的天空,重慶夏天灰蒙蒙的下午。我凝視著她,想著她,在稀稀疏疏、緊緊慢慢和黑黑白白的情形下交往,我的凝視就有點神聖了。相處的初期肯定是美妙的,我十二分勤快地寫出了更多的文字,雖然不至於全是為她而作,但她的存在是使我寫作的苦累也成為快樂的源泉。但這份快樂卻又是另外一個角度的憂鬱,我們並不違背精神,當然更陶醉於肉體,在這些享樂中覺察到了今朝的盛筵展覽了明天的淒愴,而明朝的向往正等同於過去那永不再回的流逝。問題還是出現了,盡管隱匿得極深。內向性性格,畢竟是隱藏著的,我們漸漸開始不大快活,隻能在十二分彬彬有禮中無奈地看著並不融洽的氣氛,試圖改變,變得輕鬆自如一些,但內向性格像一道魔咒,讓我們退卻。我們在揣摩對方,估摸著愛情的好處和缺漏,掙紮在青春活力過度遊刃度不夠的日子裏,從而開始、而且是無可抑製地懷疑。懷疑是人的天性,在愛情和戰爭情形下,這種天性表現得極其充分。這使我痛苦: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卻無法解決!但我仍然十二分樂意在物質上作出犧牲,精神上的包容。它們像一隻巨大的甕,用來裝寂寞和愛情若隱若現的現實。但有一點我們仍然是默契和諧的,那就是我們對肉體的欲望,在床上那接近最美麗夢想和遊戲的極度快樂。這渴望至少延長了我們交往的時間,也使愛情不至於過早萎縮。我深深地陷在肉體的塵泥裏,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悔於那些日子的忘我境界,它們真的比什麼榮譽和地位更能使人獲得幾乎不可能後悔的快活。這點,那個人是真實的,真誠的,有教養的,我迷戀這些毫無做作的行為,就像迷戀在失去她時的萬千痛苦。同時,我沒忘記我在文字上的工作,我的另一半是屬於文字的,它們和我一起在行走,在變化。或許,在精神變得越來越模糊的時候,在暫時脫離肉體的味道和詩意時,我還需要更多的旅行,來完成我在生活和文字中的故事,哪怕是多麼厭惡使用第三人稱或為別人取個名字——愛情或勢利者的名字。我真的需要旅行,與生俱來的要在旅途上表演人生的習性;我也真的經常在一隻輕便的旅行包陪伴下踏上了旅途。隻是,隻是我在學生樓五樓上極目張望到的一切,和從後麵陽台上所觀察到的一所袖珍學校那令人覺得誇張得小氣的一切共同闖進了我的生活,以及我意氣風發的生命裏時,我十二分清晰地爬梳出了一個結論:或許,我就隻能在文字和語言符號的原則和可能裏構築愛情了!就像一個寫作技巧,從腦中滑落到手中,攀到鋼筆的嘴巴上,啃來啃去,留下文字的屍體,讓我清醒,把我拯救。或許這個世界隻能有由愛情和美拯救,或者由肉體打掃!但一切觀念和愛情意義上的話說起來多麼容易,連抒情也不費一點力氣,可在麵對那個人時,我還是癡迷於那鮮亮活潑的肉體,疲憊而愉悅著。或許,這個世界真的由肉體拯救!它從求救於肉體開始,以毀滅肉體作為結束。

可是,這些真的夠了嗎?難道我們就沒有別的什麼法子了嗎?在旅行結束,回到金沙江邊的蝸居裏時,我又惶惑得不能自己。

其實,我並沒有失去那個人,盡管我們已經是陌路上的人了。我們分屬於兩個世界,兩種格調和情調,兩類審美情趣,兩塊不同質地的石頭或建築物,但我們還是在彼此獲得,而且始終在獲得。陌生是一種重新的收獲,它由新的欲望構成!另外,我不會因為真實就忽略了抽象,說到底了,那個人隻不過是一個抽象意義上的人,我所有書中的每個人的“彙聚”,就像故事裏的每個人物都不可能實際地“存在”一樣,他們都是抽象的,因為抽象才接近了“美”,或本身就是“美”。所謂靈肉相融,心心相攜,並要千方百計地形象化實在化,也就難怪蒼生苦痛,最後被婚姻俘虜了。靈肉,也隻有在抽象或虛構意義上才會閃出耀眼的光來,並為生命增輝。

一九九六年被幾片黃枯的梧桐葉帶走了。我長時間地凝視著到枝頭神經質般的殘跡,帶著它們赤裸的冷漠和莊重的沉默;我覺得那是哲人的氣息或神態,要和我在莊嚴中對話。我投下的一個身影代表了一個夜晚,也代替了一個秋天厚實的黑暗,在梧桐樹的骨節上打了無數個結,等待又一個叫春天的愚蠢將它們解開。我參與的是一個叫肉欲和寂寞的愛情,將那些本該神聖的靈魂和精神放在了口袋裏,它們終於還是能和睦共處,盡管那些情形已經走遠。那個人也正在江畔,正在濤聲的三拍子帶領下,正把我窗口不經意跌出去的燈光吸進淚光,吞到肚裏。而我的筆也正饑餓著,強壯著;我的空間也正潔淨著,徜徉著;我的時間正在有序和對有序的持續裏,替我開門,替我掌燈,替我繼續在文字裏思想。

那個人,還能分明地閱讀我們已經敗落和冷寂的一切逸事麼?

我永遠感到時間的不夠,是因為對過於漫長的時間,尤其是對過於安謐和優美的夜晚的恐懼和迷戀(嗬,恐懼的迷戀!)。我永遠在思念和欲火的焚燒下、在星月之光如鞭子的擊打下見到那個人,是因為我們已經擁有彼此的冬天,曾經以冬天溫暖彼此的冬天。至於未來,至於一切我必須讓未來的人事說話評論的每個情節內外我能否再次溫習青春,我無可選擇,當然無以挑剔。一九九六年和那個人,隻是一個平常之極的偶然,我們組成了生活的段落和生命的層次,像一個符號,走向愛情,最終隻能是一個個的時間之屑因為愛情而點到為止了。

如果一九九六年還沒有完,我也隻能點到為止了。

2005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