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家理發店,營生一樣不錯,我也經常光顧,除了理發,也常從主家的談吐中獲悉地方上掌故。還有賣油炸品的,尤其是炸土豆條的那家,常被少男少女包圍,那被豆粉粘著,炸成金黃色,團成圓圓一塊的東西實在誘人,我下班回來,偶爾也買上兩塊,美美地享受一番工作之後的愉悅和這片安之若素的傍晚時光。
街道雖然是水泥砌的,但由於四通八達,所及之處是田地、丘陵,街麵上始終泥塵飛揚,雨天便是一地稀泥汙水。習慣於平常生活的人對這條街大概是沒什麼特別感觸的,但在黃昏的光線最後柔和地鋪染在街麵上時,我都會用心觀摩這實在太小但也豐富的天地,我難以記數的足印鐫刻於此,與飄然過往的我的青春時光一道,組成了我對新村,尤其是新村步入夜晚之前最基本最充分的回憶網絡:早些年幾近瘋狂玩過的電子遊戲和後來一直浸泡的網吧!我幾乎把工作後和運動後的時光托付給了後者,這與其說是打發時光,不如說是在無形無意間感念孤獨和來自內心的自由;幾個學習用品商店,我在那些狹窄但裝修得還算那麼一回事的櫃台前購物時,曾經喜歡過一兩個女人,她們擁有川南女子的水靈、麻利和溫柔;幾個火鍋店和農貿市場外的燒烤攤,我在這些地方領略過夕陽西去的愁緒,品嚐麻辣燙的美味,同一些朋友共同經曆著閑適的友情;當黃昏失足於西山後,在夜深人靜時分,我還常與一個小夥子品嚐土鰱魚火鍋,那是我離別之前最可人的念想;還有更遠一點的黃桷莊外頭的一家魚火鍋店,那兒有塊荷塘,便有了美的情趣,與幾個要好的同事在黃昏時節相約而至,飽享一頓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快樂。這份心懷友誼,口吐荷香的情形,將在長時間內徜徉在我的文字裏,記憶,也得以長時間地延續。
走出街道,從印機廠廠門前的淺坡往左,走幾十步,再往右,通過一條凹凸不平的巷子,拐到長坡之上,便是我工作和生活過的校園。唉,把校園留給其他的敘述吧,讓我從插到江邊的土路重新下到金沙江畔,回到我迷戀的水灣和那片沙灘。當太陽的餘光落在寬闊的江麵上時,立即便有乳色的縹緲之物,似霧似雲似煙似謎地橫懸在水上。那一刻,流連在鬆散的沙地,看破水上下的船隻,猜想船上人事,就有了被激越的情愫感念,被長流不息的江水所啟示的思想衝動。我心無限,我意永在,我思恒久。靈魂脫掙了軀殼,隨江流漂泊,生命和遠方就不再是一無所有和滿目瘡痍。而生活起落,如潮漲汐逝,綿綿無止,卻終有定數,也必有徹悟。想起那些長徙於他處的人和長眠於地穴的人,我便歎息流淚。人活著時不全是輝煌,走時也不總是悲壯,恰似這一江長水東去,曆經高山險隘後,沉穩皈依於汪洋,寂無聲響,卻又捎帶著絲絲愁緒,感染了觀者,感觸了時光,也感應了驀然回望時,那輪眼睛紅腫的殘陽。這全部的意境歸我所得所據,這一切的一切都以活躍蓬勃的生命形態建築了我的意誌,即使遠在天涯,我的形象與生命都坐在這裏。在肅穆的暉光裏,在莊嚴的思索裏,生命因過於豐實和敏銳而成為美,也成為恩典。
在東方,異鄉的黃昏總那麼短暫,我對夕陽和夕陽對我都極端陌生。為生計而奔波的人帶不走黃昏,他們隻滯留在多塵的白晝和無夢的長夜。欲望總在遠方,可即使抵達“遠方”,欲念之光仍然隻在更遠的地方閃爍。就在身邊的海濤續接了金沙江的浪花,就在欲望無以複加地拆散了每個白天與黑夜,我就感到夢依舊停靠在新村的街麵和那片水灣。我和往日彙聚在一起,麵對麵地娓娓相敘。羈留於凡世的我,在記憶接近憂傷的時候,像天下所有浪蕩者一樣回到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老家。
2005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