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的詩句是一記噴嚏,噴出了無數活遊的細菌的句子和一些響亮的情緒,在最後一個意象像一個貞節的女人隻穿一件薄紗的衣衫一般結束對軀體的撫摸一樣,我噴出了最後一絲舒坦的靈氣。已經完成的幾個小說卻如冬天捆了一身肥腫的累贅,我需要輕鬆,可我又如何能得到呢?多想寫一首歌啊,一段旋律在腦山腦河中飛躥,像一隻棲居在窗前無花果樹上的荒鳥,這隻鳥又多麼像一曲降A調的歌,輕曼而毫不經意地在這個陰沉的下午流瀉出一種隱秘的情趣來。可音樂、歌詞,連同一些樂器,都變得毫無生機,我為沒有冒失地記載下一段譜子而慶幸。誰說文學或藝術能夠拯救靈魂?它們隻有淨化、升華的功效,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打了不到半個時辰的籃球,我就有些氣喘籲籲了。這一段時間的思慮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和體力。我直到今天才有了運動的欲望。這是一塊泥土和碳渣混合而成的簡易的籃球場,籃板的腐朽就像一個死人被水泡著青的臉。球是膠製的,我真忍受不了那“破破破破”的聲音。曲批說我不是在打籃球,而是在跳舞。他還說:“你跳舞絕對比打籃球好看!”好看?我笑了笑,脫下球衣,露出還是有些肌肉的上身,對他說:“小東西,你記住,任何一種運動都是另一種形式的舞蹈!” 找不到一隻排球,更不要說排球場了。看來,排球這項目的確不如籃球足球那樣普及,也許是它對技巧技術的要求過高了一些的緣故。 我渴望一種飛翔的美妙無比的感覺,扣球就能滿足這個願望。在空中“作業”在我看來是美於籃球的。 運動的舒暢、疲倦都是令人快活的。運動的魅力在於,它使我們的心態純正,心髒年青,大腦富氧,思想擁有更多的鈣,使我們在極大程度上遠離人世紛爭,擺脫陰謀的嘴臉……

在一塊小巧精致的場地上,我們獲得了上蒼對我們最健康的美的饋贈! 阿魯耶達,我此刻又陷入了無邊的沉思之中:性交的情節,打架吵嘴的樂趣,中文係那個《古代漢語》副教授講課時像接受審判一樣的可憐模樣,一個想放屁卻又怕人譏笑為不雅的女人,在放之前虛張聲勢地“好臭啊好臭啊”的叫嚷後才放心而小心翼翼地漏出汙濁之氣、最後還是被人發覺而被嘲弄的會場,一個艾滋病患者絕望、恐懼卻仍然獸性閃爍的眼睛,一個外省過來的年輕的乞丐和一個長相酷似女人的殺人犯,一個同性戀者一封揪斷人腸的情書,沙河堡或高升橋一個比屠宰場還要肮髒的集市和歌舞廳,有一群比生蛋的母雞還要歡喜的摩登小姐,一個肥胖得沒有下巴和腰的中年男人,他和一個瘦得像苦水季節的河床一般的女人在舞池裏凶猛地啃著、笨拙地嚼著、蟒蛇一樣地絞著、小偷一樣地摸索著,還有一個孩子懷裏的刀子和一根雷管,詩人在他的墳場裏安排好筵席,黃金在大便中噴薄而出,一個裝了激光製作的燈泡的馬桶,一個城市女人潮濕的微笑,一個歌唱家的聲音嚇死了一對正在交歡的野狗,一個大款沒有內褲穿,一個時鮮女人在轉角處摔倒在一個男人的腳前......我看見一雙魚雷一樣的眼睛,我看見美好的事物在星空裏出沒,然後,我獨自登上高處......啊你,阿魯耶達,是你在那裏嗎?像星團的淚水滴到夜的懷裏就成了詩句,成了愛情,也成了無法企及的想像,葉賽寧或葉芝似的象征?......

清晨,一個彝族女孩,準確說,是一個十二歲的彝族學生,給了我一塊滾熱的玉米棒子。她甜甜的笑容是朝霞賜予她的,她歡快的身影是繆斯描寫的那種,我知道,至少是這一天,我的一切感知都將在甜香和靜美中度過,並形成文字。

據說人在咽氣後的一兩個時辰內,大腦仍能夠感覺到人間的動靜,也就是說,他們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但大腦還可維持一段時間的活動。他們隻是無法言語、無法動彈。因此,那些在這段時間裏幸災樂禍地說“這老不死的早該到閻王爺那兒去注冊的”和即使人已經死了仍然還不解恨地說“他(她)克我”的還活得好好的人,他們那惡孽昭著的卑劣靈魂將在他們死亡時會被押到地獄,受到無休止的詛咒,受到永無盡頭的煉獄之苦。 對死亡的不敬,就是對生命的褻瀆。蒙昧的人們,他們何時才能在死亡和良心麵前承認自己的殘忍和無知?

為什麼孤獨總是像一條在岸上沙石中百般掙紮的魚? 為什麼寂寞總是像一隻野狼在曠野的腹心尖利地長嘯?夜深人靜的時刻彷徨在冷清的月光裏? 為什麼情到深處時就要走進虛無的中心,與一盞雨中的街燈、與一場浹骨的風一起替誰癡癡地空等? 我觸摸到了歌聲的實體,在盡情揣摩的時刻,我又聽見了線條長長的歎息和色彩劇烈的咳嗽,同時,我嗅到了文字的體香與故事的腐爛,嚐到了舞姿所洋溢著的詞彙和一個台步的失敗,同時我擁抱著一雙古典的繡花鞋,同時也就失去了一枚蜷在可樂瓶中的康乃馨的道德......我費盡心機和周折所收獲到的結果是:腳心滾燙,欲使我踩在火炭上踏出華爾茲的節奏來,我隻好逮住自己的影子,當作生命在生命中反饋,卻拿長夜毫無辦法。

垂釣者的希望在水裏,狩獵者的希望在天上,思想者和為情所困的人,他們的盼望在空氣裏。

一匹像肝炎患者的老白馬,在一棵樟樹下麵像噩夢一樣靜止著。它對人類語言的熟悉全在一片惡毒和忘恩負義的叱罵和鞭撻之中;沉默著不是不言語,它們以沉默的忍受、蔑視與仇恨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不仁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