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空突然消失了。空氣裏像撒了一層鎂粉,散布著股股潮濕的悶熱。馬邊河失去了往日的靈光、清涼和碧藍,像是一條從陰水溝裏流出來的,業已沉寂了多年的死亡之水。我聽到濤聲也是熱的,波光也是滾燙的,像菜油下鍋時冒出的那種嗞嗞作響的聲音。太陽懸掛在空中,軟軟的光是一片乳白色的霧,密密地扯在河的胸上。滿眼是白得有些散亂的光。 人人都蔫了,敞開了衣襟,撩起衣角猛烈地扇著風,嘴中含糊不清地咕噥著,像一眼山泉,不住地冒著氣泡。人人都忘記了什麼,也好像人人都不可避免地在意什麼,可是沒有人在意一隻在雜貨店門口再也沒有凶狠和俊朗的土狗。它吐出長長的猩紅的舌頭,哈著氣息,舌搖擺著,好像要化了似的。也沒有人在意一群在街口喝酒、滿身塵土的彝人、吊橋上一隻快要著火的拖拉機、滿坡如黑色雲團的樅樹、椿樹、無花果樹和幹癟的玉米,更沒人在意一個在榕樹巨大的綠陰下張著闊嘴、鼻孔中拉風箱似的狂鼾的胖子,那是一個屠戶,睡死的模樣就像他無數的刀下之鬼……午飯後,大人小孩都精光了身子,一個猛紮鑽入清清的河中,水花飛濺,人語朗朗時,小鎮才從死一般的悶熱中有了些許的生氣。我在這些勇敢而活潑的生命中間,也有了快樂與活力。 黃昏時分,天空恢複了它本來的麵目,我又看見了一種開朗與透明、溫婉與柔和的詩意,也使我頃刻間回到了無限之美的情調裏。 殘陽步態蹣跚,像一個離婚的婦人,悄然而有些惆悵地躲避到傍晚背後去了。開始有風,風裏有一股柴禾的香味;河麵上流動著紫色的輕靄,鳥們新生的羽毛製作的柔濡的薄靄,把打撈傍晚的年輕漁人蒙在迷離之中。馬邊河舒坦地活過來了,它歡快的步履,是夜之前的一曲柔曼的歌…… 我照例出去散步,照例是一個人獨自體味山中的風土人情。偶爾我也會帶上玲瓏少年曲批,和他一起說著小孩子的話,做著小孩子的事。當我需要清靜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走出蘇壩中學,通過一條街,過了鐵吊橋,就來到了公路上。回頭望去,淡淡薄煙中的小鎮恬靜地沉默著,多少年來都是這樣,永遠不會有浮躁、焦慮、狂妄與不寧。它與世無爭地棲居在這文明不甚高揚的山中,看日出日落,看春逝秋臨,看風狂雨驟,看榮枯生死,都顯出一份超然的從容、雋永、閑適、愜意和濃濃的道家風範。 去玩的地方是彝族集居地,在那裏,彝族文化更加突出集中。再往上據說就是旅遊價值不亞於峨眉山的大風頂。大風頂植物體係呈垂直分布,動植物與水利資源極為豐富,山上有“國寶”大熊貓。成都動物園的那頭名叫“蘇蘇”的大熊貓就是蘇壩的一個農民捕捉到的,為表示紀念,特取名“蘇蘇”。還有詩意紛呈的蝶衣一般的珙桐、杉木、野生大葉茶。我見過一張相片,日出時的大風頂,其魅力、其壯闊完全可以和峨眉山媲美。可惜由於交通不便,馬邊縣政府雖然大力開發,引進投資,但由於曆史,經濟等方麵的限製,大風頂仍“養在深閨”,與外界見麵的那天恐怕還是有些遙遠的。屆時,大風頂依然魅力無窮嗎?野山野水野地,美就在於一個“野”,在於還沒有受到汙染的自然狀態,當開發變成人跡縱橫的旅遊勝地,那份人工的重造,遊人的踐踏,金錢的入侵,很快就會使原有的寧靜被打破,原有的那點自然就會麵目全非。啊,當原生美消失殆盡之後,人們就會明白什麼是“人為的汙染”與破壞,什麼是庸俗與絕望。我想到峨眉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不被遊人所稱道,並不在於大自然本身,而是在於人們的素質出了問題。 這不是我一個普通的人所能改變的問題,人類的發展往往是與愚昧的急功近利同步的。文明的進步在另一個側麵恰恰是文明在愚蠢人類的物質意識中的退化。我們不能不正視這樣的現實:文明來了,別類的文化也來了;物質發達了,人多了,肥碩了,也雜糅了,但奇麗無窮的自然界卻瘦了、病了,原先的特征變得不倫不類,原有的良性循環在無休無止的開發中變成了惡性循環。開發旅遊資源從大方向上來說是無可厚非的,但,從我們的國民素質、知識層次、環保意識上來說,幹蠢事犯罪孽的可能是大還是小? ……時間像馬邊河一樣流來又流逝,感覺由舊到新,轉眼又由新到舊。我不緊不慢地沿著公路往河的上遊走去,像一個見慣諸多世象的老者一樣,冷眼看人生,熱心煮世界。公路傍著馬邊河走,也可以說是馬邊河偎著公路逡巡、優遊。我不放過任何一處映入眼簾的景物和一個個過往的人。一支小曲從對麵山上傳來,我卻看不到一個人,也沒有發現一座房屋。貓頭鷹還沒有出來,這種多在半夜時分才出現在林中、怪怪地尖叫的東西,像夜晚必然出現,與夜的一切生靈相見的尤物,川人稱它們為“鬼冬瓜兒”。在川南的宜賓,罵人也多罵“你冬啦?”“你顛冬啦?”“你這個冬瓜兒!”,意為罵那人是傻瓜的,跟成都人口中經常噴射的“瓜兮兮的”“瓜娃子”“瓜婆娘”的罵人用語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沒多久,我終於聽到一聲有些陰森淒楚又有些混沌的啼叫,認定那就是貓頭鷹了。我在一塊巨石旁邊站住,定下神來,想聽聽水邊石隙中能不能傳來娃娃魚的聲音。想來應該是聽見過那種幼嬰哭泣的聲音的,但記憶和感覺都不確切。有一次專心聽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哭,模擬出娃娃魚的聲音,但有人說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有個去過峨眉山的人說琴蛙的聲音哪是琴聲,簡直就是太監在怪叫。我也去過峨眉山的,琴蛙的聲音在我聽來雖然沒那小子說的那樣難聽,甚至是在作踐那可愛的蛙,但也不甚美妙的,是一片歎息。所以我疑心漢字與樂器的模擬功能是否有些低能。大自然的宏博、繁複、深沉,有如迷宮,我們的模仿實在是有些牽強,甚至是可憐。人類承認了在大自然麵前的無知與乖戾,便是一個偉大的進步。但人類往往是在健忘與混沌中使自己與大自然越來越疏遠。人類是一個非常無禮的群落。 走了很久了,路發白了,白得像一根被明礬漂過的鴨腸。不久,路開始暗了下去,我才感到夜幕已罩在頭上了。我想做什麼呢?這樣癡迷、冷靜又漫無目的地行走。馬邊河的上遊隻是一個抽象、未卜的概念,我能走向一個概念的源頭嗎?如果不是,那我就該走向黑夜?那黑暗也該走向月光的嗎?我呢,我能走向月光或者星辰嗎?馬邊河是一個智者,我在傍晚聽見的一切聲音隻是它的歌唱,而它真正的智慧卻是它的沉默。我們的耳朵是否已經失聰?我盡力用內心去體會這一切,可這一瞬間開始的史前一般的靜謐,使我陡然憂傷起來,絕望冷漠,就像一場精心準備刻意為之的事情,到頭來卻發現是一個陡然、徒然。 最大的可能是,人生一世全是徒然。怎樣走路,走的是什麼樣的路,這路能夠走多久;如何做人,做什麼樣的人,最終成了什麼樣的人;如何保持個性,個性的魅力是否長久,到頭來個性是圓的還是尖的還是禿的,是軟的還是硬的;開創一個或多個事業,耗盡了青春,寂滅了愛情,夢也舊了,到了老來,事業的成就還那麼迷人嗎?如果全真心地愛過,或者一個虛假的諾言,在一個個盡情閱讀和交往的人中,又獲得了一絲什麼?叱罵他人做作、虛偽、懶惰、愚蠢、自私、無賴、無聊、可愛、親切、奸詐,而檢視自己時猛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分子,你又作何感想?活著時說的是言不由衷的假話,做的是不甘願做的事,麵對的是散發著瘴氣的勞什子,而要進入棺材時才明白此刻非常想說說內心話,要來真實的,可是時間已經到了,它們沒有機會了。讀的書那麼多,卻始終沒能發現哪一本是自己最樂意讀的,就像相識了那麼多的人,卻沒有一個是心儀的,此時的魂靈是自負還是卑俗?拚了一條命在球場狂奔、跳躍,祈求上帝賜予自己健康紮實,可到頭來還是在疾病中苦痛無依,想一想,這般活來又何苦?一生都在走著瞧,也轉換形式瞧著走了,可還是在一個不經意的閃失中栽了,問一問,這又是他娘的怎麼一回事?啊,上帝,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徒勞?難道連一個黃昏的漫步也如此讓人煩惱和懊喪? 不!我想一切還不至於這樣糟糕,生活也許隻在他處而不在身邊,但生命總會往好的方麵行進的。我是我的,應該隻是我的,那麼一切於我,正如我所說所做的一切,至少在我看來是貼切的、正常的、自然的、不求富貴,也不陷於苟活與庸碌之中,麵對好景致,有一番美的醞釀和消享,我想這就是生命要做,並且需要得到的。 在這夜晚來臨的時候,我是馬邊河唯一的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