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山人尺牘研究(3 / 3)

頃婆娑山中,梅花飛白,正與山僧逸民拈枝嗅瓣,而負薪之孫,忽作殤鬼,使人痛絕。因念雛者如此,吾曹衰相已現,仆仆垂稿於硯田間,可奈何!

《明史》卷二百九十八《陳繼儒傳》中對他的尺牘小文評價很高,曰:“短翰小詞,皆極風致。”這種風致源於他平和的心境,以及優雅中的一絲苦澀0他的尺牘很少誇飾,隻是平平寫來,從不流於纖弱,卷四《與王修微》就屬於寫得風雅有致的那種:

空山中自修道人飛至,便成洞府,何必處處鸞鶴,山山蕙蘭,乃稱世外也。別時黯慘,使人不能返視。黃蘆白蒂,孤雁嚴霜,峭帆之下,幸爾無恙。昨秋月如規,遊氛散盡,曉謂侍兒曰:此夢可祥。已得手書,迫乎二三韻士視之,驚歎其奇絕。天女散花,今見其人矣。梅花爛熳,度在二月初旬,能舞棹諧此請諾否?先期一報,煮雪相待衡門之下也。

王修微是當時名妓,她與茅元儀的愛情轟動一時,譚元春曾為她作《女山人說》,以她比襯社會上的無行山人。陳繼儒此牘絕無調笑輕浮語,與王稚登的輕薄正相反,風雅細膩,如對知己。又如卷二《答沈幼安》:

久不晤言,知兄閉關謝客,作董生發憤,不知花開花落,此吉祥消息也。仆老矣,怕生客,愛異書,而剝啄未除,懊惱日積。且思拔花去草,以求靜逸,不識此閑得福否?花瘦筍肥,鬥庵與石公何不撥棹也?

他與高官大僚來往甚多,除了應有的客套,絕不低三下四,卷二《複馮文所大參》:“人生知足,豈能作終歲計,但檢料三十日粗具生計,便可作一月無事道人。酷暑中正與田叟鄰兒刈竹為竿,剝櫚為拂,隨陰轉徙,釣魚濯足以為樂,而明公之賜適至,豈複更問結夏貲糧哉!”既巧妙表示了謝意,又表現了自得其樂的隱逸生活。他也不願意參加那些名士的矯言幽尚之舉,曾拒絕茅元儀之請參加修禊活動,“以為刻畫古人,未即敢赴也”。他很鄙視山人四處投奔,喻為“如飛鳥投兔,麵目可憐”。

卷四

《答張上馬毅仲》:

明公主盟文苑,吳兒輻輳龍門,不異眾魚之曝鱗點額。某老怯道路,近結帚庵,蒔佳蔬,種修竹,遠望軒後寒山,如在肘下。又以飲冰俸錢,多市村醪,從黃肥紫牡丹中細嚼寥吟好詩,頗覺受用太奢,恨不得明公過此,共享黑甜白醉之樂也。

“曝鱗點額”之喻可稱絕妙,簡潔卻十分形象地畫出山人醜態,描寫個人清閑生活則又詞多而不費,兩相比較,陳眉公的老辣與悠然現於紙上。

四、黃奐尺牘

黃奐,字玄龍,生平不詳。新安人,僑寓金陵、杭州。據尺牘,諸人曾議以其父崇祀於鄉,被他以先父山澤布衣,置於薦紳之間,且不能必得,徒取其辱而婉拒。其父大概以商起家,家境較為富裕,他則偃蹇場屋,連不得誌。約生活在天啟、崇禎之際,可能是一名貢生,尺牘中有一則雲:“戴老上天官主選,汪老書與戴老從臾仆就天官選人。仆語戴老以我迂疏簡傲,已成一方外火候,即官家授以清華美職,尚作不得,豈是州縣同判、丞簿作料耶?”明代貢生多應選為大學士門客,或中書省中書,或授予州縣丞簿。黃奐拒絕就選,他自“廿三以後,無日不走人”,長期過著山人生活。

黃奐的生活具有晚明文人生活的一切特征,自言“仆有情癡,沉苦海中將十餘年”。潘之恒大半生醉臥於風月場中,是晚明縱情聲色的代表人物,黃奐對他的生活非常讚賞,雲:“景升先生無時不樂,無境不樂,直自多生,鏟除煩惱障,盡結得歡喜因緣不淺。舍此無住世法,無出世法他好飲酒,”埋糟丘中,竟日夕無醒,時苦甚,即欲叛去不飲,又如侘傺無聊何,苦酒中差自勝耳。好調笑戲虐,友人失竊,他寫信問候:“偷兒遂儼然過足下,乃亦從一窮詩人覓生活耶?酒瓢詩卷無恙乎?今為足下竊窮去,無煩足下為文送耳。”他認為:“今時身事、家事、國事、世界事總使人不可猜,世多戲弄,不以人天,亦與之為戲弄。”加之科舉不利,造就他遊戲人生的生活態度。盡管如此,黃英也時露豪氣,雲:“辱諭劍仙事,若以不佞昆侖者流,謂精此術,可致衝舉。雖非所敢望,然得錫彈丸二顆,時吐白虹,一報人間不平事,不亦大奇快哉!”又雲:“不肖本樗散懶頑,世根極淡,自分是禪玄藏拙人。不幸觸目時情,扼攬疾首,驀於社中發一大願:凡遇社稷世界有心人,不敢不傾身,不敢不傾心。獨恨無貲可傾,然恃一片至誠心,或得一當有識英雄也。”在世人皆中情於科舉八股之際,他立詩社,集同誌,相互唱和。但這一切不過是痛苦中的掙紮而已,內心的豪氣逐漸消磨殆盡,不得不另尋他途以自排遣。

他的尺牘所寫皆關注於一己的解脫自在,引人注目的有兩方麵的內容:一是談禪論道,二是縱情山水。黃奐深受王陽明學說的影響,總角在南都,“受記於文成嫡派”。曾雲:“焦弱侯先生能忘情,我輩能鍾情,鍾情之極,無損其自然,旋歸於忘,此正太上事,不然便與不及情等耳。未可便遜焦先生也。”焦竑主張“波興則水溷,情熾則性亂。波生於水,而溷水者波也;情生於性,而害性者情也。”即以情為解脫之路上的絆腳石,但這與晚明士人從感性存在出發體認本性的方式不同。湯顯祖主張情之所及,可以事道,可以忘言黃奐的觀點無疑與湯顯祖相近。他不願意放棄對感性生命的體驗,而寧願“鍾情之極”,“旋歸於忘”。一則尺牘為此辯言道:

古稱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遂以鍾情為賢者事,不知太上非忘,忘則便同木石,與不及何異。但不同於木石之不及,即是鍾,鍾而止,其當哀之則,而不過焉之謂忘也。以忘為鍾,故足賢耳。此自養性之方。

因此他才有看起來極端的主張,如:“內典與豔詞不仿並觀,火宅中不有青蓮開乎?”借用佛家的性空說,雲:“心在何處,雲何應證?心原自在,雲何應了?無證自證,無了自了,求必證了,心外生心。”他對聰明之士高談神妙之舉頗為不滿,以為“譚愈高,求愈遠,仆以為莫若於尋常淺近處著手,隻一味省事而已。”何謂“省事”?他總結習禪經驗說:

仆於禪玄兩門,尋頭覓尾十年餘,真如蚊子咬鐵牛。今卻將從前說玄說妙,一切撇去,但於俗情俗事上步步討受用,不求減事,隻求減心,所對無論佳境惡境,隻以平常了之,減得一分心,便落一分哂然耳。

這與晚明士人由禪入淨,由悟人修的趨向相一致。對黃奐來說,這一思想路徑導致了他在世俗生活之中既追求精神解脫之路,又要獨立於世俗之外的生活方式,如他自己所描繪的:“尋常放下身心,斷身口意業,不追逐世人腳跟,即是出世。不染固佳,染亦不惡,不染不礙,人世染亦不礙出世也。”我們可以在他的尺牘中發現大量相互矛盾的論點,他說:“吾以遊戲法飛神海內外,三山五嶽常往來眉睫間。此中雖小,有芥子納須禰術也。”而對時局卻又極為關心,雲:“仆雖孱弱,每睹激烈事,輒發指冠。”其性情也是內外不一,“衷極熱而外似冷,情極真而貌似薄,非故爾爾,性然也。極懶而不自嗤其懶,極拙而又不自賞其拙。”要建立這樣一種“入世染亦不礙出世”的生活方式,縱情於山水之間無疑是最佳選擇。

他的生活誌向可從他的《生日》詩中窺見一斑,詩雲:“半生窮一經,廿載不得誌。本非肉食資,謬作屠龍技。秋風鬢欲白,壯心竟安寄。頗結霞外驚,神山邈難致。不如一杯酒,萬念皆可置。所以張季鷹,千秋稱解事。”尺牘一則描寫他的日常生活雲:“積雨兼旬,殊常蒸濕,日惟燒術讀道書數章。天時人事,世態物情皆銷向半室爐煙中,覺河山大地與一身俱輕,眼前亦不覺有甚缺陷也。”天時人事、世態物情在焚香讀道書中銷盡,一切現實的沉重、煩惱都化為一縷縷輕煙,自在飄拂。萬念都置,但卻對山水情有獨鍾,曾說:“仆夙誌五嶽,念得草衣以畢此生,故每對佳山,白雲吐英,青崖弄色,輒一再誦《遠遊篇》,翛翛此身,覺非斯世能終係者。”他的尺牘中有大量的描繪自然山水的作品,如:

長堤萬綠,冉冉如步翠幄中,清流白沙,映帶遠近,殊勝坐屋子下飛觴。

從煙雨中領略水光山色,正如望仙人高士於雲霞縹砂間,愈益增其遠韻耳。一丘一水,映帶曲折,使人步步惜別,從此老梅寒香侵夢,當更想見主人高致也。

山前亭子俯看溪巒霽色,柳洲花嶼,丹亭碧宇,如夷光曉妝新沐,妍麗殊常,當來一眺以消積雨沉悶耳。

綠陰中把酒聽杜鵑,政是初夏佳事。向晚素月清江,水天一碧,臨流高詠,居然身在冰壺中。

宋韓拙《山水純全集》論山有高遠、深遠、平遠、闊遠、迷遠、幽遠,“景物至絕而微茫縹渺者,謂之幽遠”。黃英尺牘中寫景皆擷取景物之清雅幽寂者形於筆端,故可轉用韓純之說稱之為“幽遠”。這些清幽的景致與其說是自然景象,不如說是“丘壑內營”。作者以文人的幽雅情懷麵對自然山水,猶如一麵濾鏡,濾去現實的雜亂與汙濁,隻留下一片清幽景象,閑靜、悠然,使人塵心頓消,如在清夢中。晚明文人在山水遊記中增加了世俗生活景象的描寫,但骨子裏卻十分鄙視世人的粗俗,如袁宏道的《遊高梁橋記》、王思任的《遊滿井記》,張岱的《西湖七月半》。黃奐則將一切世俗景象濾去,隻保留了文人的清雅與孤傲。尺牘中有一則論及世俗遊趣雲:

今年西溪十裏之梅,蘇堤十裏之桃,皆極爛熳,畫船蔽水,弦管沸雲。六橋三竺道上,油璧之車,連錢之馬,輕衫少年,寶釵豔女,喧闐十裏,乃至眉目相逼,肩腕相摩,佇壓不能移步。雅遊惡習,恬不驚羞。若少移數步,隨有怪石鳴泉,絕不聞人語處,可枕可漱,而遊者不賞也。他所欣賞的是“絕不聞人語”的清雅幽寂之景,不與世人為伍,這段描寫世人遊賞的文字為其尺牘中所僅有,大部分都以描寫清雅幽寂景象為主。即便是表現摯友相思之情,他也多出之以景語:

郎邑故水鄉,河流南帶,陂池四繞,多芰荷菱芡之美。清鯡時拂,蒨色可衣。又時時有雲氣起澤中,吐喝奇變,胸中壘塊相浮沉。晚而皓月長堤,清河瀉玉,垂楊映帶,林莽蔽虧,漁舟隱隱,出沒流光中。作滄浪歌,輒徘徊四顧,張不與故人連臂為大堤清夜遊也。

大雪遂深數尺,計爾時著屐上問政山樓,看天都飛布諸峰,千裏皎皎,當作西方雪山想也。仆在甕穀,玉山四映,琪樹槎牙,時登穀上窺之,亦自肺腑泠然,不啻灌魄冰壺中。手攜一壺,浮三雅賞之,亦複浮三雅東向酬公等耳。溪山凍合,遂阻剡溪之棹,仆謂剡溪興倏乘倏盡,仆興無乘亦無複無盡,不當勝子猷耶?

黃奐的尺牘由他的弟弟黃撰選訂,隱去書信往來者的人物姓名,尺牘也有刪節。這是晚明尺牘編選中的一個突出傾向,周亮工《尺牘新鈔》“選例”中就說:“尺牘為一時揮翰之文,非關著作。或興會所至,濡染逾涯;或繁賾交紛。拖遝累幅。至有名章俊語,每以一句之疵,一字之顬,少為減價者,不妨稍加刪割,要之無傷大體這樣一種傾向影響到尺牘創作,就是抹卻天然本色,矯揉造作。”黃奐曾對公安末流的鄙俚之風進行過批評,他說:“有十餘少年,一時稱小詞客,高視闊步,才窺得中郎一二俚語,即能痛罵獻吉、弇州,此雖某某作俑,亦中郎家風自爾。中郎原自學識中來,但其舍筏處似為鮮學之士開一法門。今詞壇中中郎調稍詘,非中郎拙,淺而逃之中郎者自易敗耳。若能學其新不學其佻,學其老不字其俚,學其淡適不學其拖遝,何妨名家。”佴主張並不等於實踐,他的尺牘刻意工雅如:

春湖佳致,雖不在兩堤桃柳然昨在錦帶橋上,一望妖紅膩綠,掩映澹煙,斜日在波光山翠間,不覺動人豔想。急還爽閣,呼冽酒一鬥澆之。

渲染過多,詞色之間乏新警,時露濃豔。

以上四家是明代山人尺牘的代表,他們正好跨越了整個晚明,形象地折射出財代的變化以及山人精神風貌的變迕。這個財期是晚明社會一步步走向衰弱的時代,山人的一切作為都鮮明地表現出末世心態。他們由徐渭的一身傲骨轉向順適世俗,在世俗的天地中營造個人的小天地。他們逐漸沒有了濟世的胸懷,遠離現實,即使關心時局,像陳繼儒一樣關心時事、世風,也是在不傷及個人自由與超脫的條件下進行。王稚登一生風流自在,努力經營他的小天地,聲譽日隆,毀亦隨之。他以圓滑應世,世亦以苛刻之論應對他,終其生不得安寧。腖繼儒表麵上平和自然,淡泊自守,內心裏卻充滿戒懼之感,如履薄冰。方嶽貢說:人見先生鬆形鶴貌,終日逍遙於青山白石間,謂其從神仙中來;又見其中津(原文缺一“津”字)筆筏,孜孜惠擠。自度度人,謂其為廣大教主。而不知先生持身畏慎,滌濯影衾,動中采羶,語成爻象,戰戰慄慄,至啟手足而彌切凜冰,則固儼然濂洛家法也。表麵上如神仙教主,實際上卻是“戰戰慄慄”,巨大的反差透露出生存於末世的艱難。而到了黃灸那裏,一切都化為清風白雲,他們幹脆把現實完全拋開,現實愈加黑暗,他們便愈加飄逸。終於,在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中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