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就笑起來,“你前頭大部分講得好,講得對!後頭講你二滿幫人看風水就要槍斃,太凶了。幫人看風水,值不得槍斃的。”

“那他前幾天做哪樣把我屋裏喂的‘來財’偷去‘打波斯’了?”滕代浩非常生氣。

“偷你的狗,幫人看風水,這是兩回事。要分開來看。融在一起,你就會搞糊塗,你講是不是?”張先生講完,要滕代浩坐下,“還有,你嘴巴動不動就帶‘哨’,這不太好。讀書不單讀‘學問’,還要學‘文明’。我們朱雀人時常有這種毛病,我小時候講話也痞裏痞打,後來在外頭讀書,讓人指著鼻子講:‘看這個痞地方來的痞子!’我覺得羞恥,連我家鄉都糟蹋了,就下決心認真想了一番,改了。你覺得是不是?”

滕代浩說“是”。

後來滕代浩痞話時常發作,大家給他起了個“滕不改”的外號。曾憲文就罵他:“你麻個皮總是不改,‘滕不改’就叫你一輩子。”

大家又給曾憲文起了個“曾不改”的名字。

打仗了。這一盤是往苗寨打。

“屯糧山”“總兵營”那邊,“都良田”“木裏”那邊都打起來。槍響得像放炮仗。天上,東邊閃一閃,西邊閃一閃,不是“嘭嘭嘭”,是“嗬、嗬、嗬”地響。

省軍在山上往前追,苗兵往後跑,省軍追得歡喜,沒想到讓前頭一陣火焰擋住去路,苗兵不見了,叫聲“不好”,已經太晚,往後撤退。後頭又是一陣火焰堵住,睜眼睛死了兩排人。沒想到苗子也會設計用兵。收兵回朝。四門迫擊炮,四挺水機關,八十多支步槍,三十多箱子彈炮彈,上當了,都當做見麵禮送進苗寨。

後來調查曉得,原先苗子兵布置好的。樹林裏事先挖一長排溝,省軍到來之前溝這邊先放一把火,省軍翻山過來,後頭再放它一把火。苗子兵躲在山頂上拍掌看熱鬧。

省軍不肯認輸,順手抓了十幾個老百姓回城,當做“反賊”關進班房。

過幾天東、西、南、北城門洞都巴了告示,講這回下鄉平亂取得很大成績,已得到省裏表彰,這是全朱雀軍民團結努力的結果。現決定八月十三日上午十點在赤塘坪處決苗族匪首曾狗崽、劉尚戎、許球、胡一山、趙理共五名,為朱雀百姓除害,並望協從者投誠,既往不咎……指揮官賀從義。

老百姓看了偷偷好笑。這個賀從義根本就不懂。苗族人隻姓歐、石、龍、吳、麻,裏頭哪有一個苗族人?真是“冤枉大老爺”!

告示的第二天,告示底下又巴了一張小黃紙,上頭一首詩:

省軍莫奈苗民何,

敗仗尿當勝仗喝。

丟兵卸甲回城去,

抓些百姓砍腦殼。

等到指示派人撕這首詩時,全城人早都背得出了,哪裏查去?

田應生有感想:“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聽說,這次對犯人不槍斃,改回老法砍腦殼。

吃中飯的時候,曾憲文、吳道美、滕代浩、唐運隆、田應生、張序子幾個人悄悄來到赤塘坪。

五個人的腦殼已經砍了,遠遠的幾隻野狗在吃他們的腸子肚子。

六個人走近去。曾憲文第一個提起一個腦殼端端正正擺在一塊翻轉的老碑上;田應生第二個上去捧著第二個腦殼挨第一個腦殼擺好;張序子去提第三個腦殼,沒想到這麼重(老話講,人頭重量一般十二斤半),便兩手提著長頭發放在第三個位置;第四個是吳道美;第五個是王本立,他不敢,唐運隆走過去提了,擺在五號位置。

“你們好冤枉!”田應生鞠了個躬,大家也跟到鞠了個躬,又散開來拿岩頭趕狗。其實狗是趕不走的,人走了它們還會再來。年紀大的野狗,好幾年冇吃人肉了,怪不得它們,哪懂得人間悲苦?

人一死都變成“肉”,狗心裏沒有社會和曆史意義。

五個人到河邊洗了手回文昌閣,王本立慚愧地跟在後麵。

唐運隆告訴他:“又不是衝鋒陷陣,膽子小就膽子小,冇會有人怪你。”

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就破口大罵:“你冇要過來!你站遠點!你去提死人腦殼做哪樣?你,你,你……”

婆過來拉序子到廚房門口,“你站好莫過來!我去拿瓢舀水給你洗手,你膽子也太大了,哪樣不玩你去玩死人腦殼!你站好莫動,我去拿紙錢拿香……”

點燃紙錢,婆把香丟在火焰裏,“你快從火上跳過去,再熏熏手。”

序子做完儀式。

“好了,好了!清清吉吉,菩薩保佑我狗狗長命百歲,無災無難……”

媽選了堂屋兩邊的一張太師椅坐著遠遠地看序子,“你莫過來!”

序子昂然對媽說:“好多年前,你和爸都跑了,王伯帶我到赤塘坪看韓家滿滿、楊伯伯、劉伯伯,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的腦殼也都讓人砍了,隻有謝蠻婆孃孃給他們收屍,把腦殼放進‘匣子’裏頭。你和爸都跑了,不曉得。我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