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時代的小孩子都有不少沉重的麻煩。

老奸巨猾的成年人,最不放心的是小孩子偷偷下河洗澡。

“下河了嗎?”

“沒有!”

撩開褲腳,手指甲在小腿上輕輕一刮,洗過澡的腳剛給河水泡脹,馬上會刮出一道白印子,“你還講沒有?”

於是耳巴子就鏟過來,雞毛撣子就撣過來。

怎麼辦呢?

老油子於是開講:“洗完澡,拿幹沙子擦擦腳杆,走大橋頭那邊繞遠點回家,一出汗,印子就刮不出來。不信自己先試試。”

這就好像多少年後對付追查“小道消息”一樣:

“這消息哪裏聽來的?”

“公共汽車上。”

“誰說的?”

“那個人不認識。”

唉!不都在為了那一點點自由嘛!

爸爸又從長沙來信,也提到下河洗澡的問題。

“你們不要下河洗澡,那是非常危險的事。沒有會泅水的大人帶領,無異於自尋死路!”

媽就插嘴說:“你們聽見嗎?聽見嗎?”

子厚眼前還沒有打算下河的意思。

序子想的是,自己還不會“派水”[239],一天到晚“狗爬”,膝蓋彎起來打水總是遊不快。“打迷子”“翻天叩”[240]其實算不得有用的功力。田師父不曉得會不會水,要是會,讓他教點口訣就好了。

想到想到,爸爸寄來一個大包裹,裏頭竟然是一套“救生衣”!

這套“救生衣”不曉得裏頭裝的哪樣東西?有人講是軟木,有人講是鴨絨,輕飄飄子,綠顏色,綁掛在身上像一件背心。下河的時候居然好多人跟到看。

既然要看,就上“棺材潭”!

順便把子厚、子光也帶了去。序子先下去,真的是那麼容易地浮在水麵。上岸又讓子厚穿了,也是那麼浮來浮去。讓他轉來換子光穿,子光賴在岸上死也不肯下河,再勸,他居然咬人,還準備哭。這就算了算了,弄得看的人都覺得沒有意思。

看鬧熱的生人也想試試。

序子搖頭不行,帶子厚子光進北門了,“這東西怎沾得生人,是不是?”

子厚說:“是!”

“‘是’也不準你一個人下河!聽到嗎?”序子交代。子厚點頭。

“萬一別個想搶‘救生衣’,把你命謀了!”序子又交代。

子厚看了看序子。“這狗家夥心裏不信!”序子想。

進了院壩,一定是多嘴婆娘報了信,媽就講:“‘棺材潭’你們都敢去?”

序子就笑,“這救生衣大海都下得,不怕的。”

陡陡坡右首邊田道士家再上去到進士第劉家(“文革”初當過中宣部副部長的劉祖春家),劉家隔壁是條大弄子坡,叫做“朝陽巷”。

“朝陽巷”這個名字真是好聽,不單好聽,清早它還真是迎著太陽,一弄子都是太陽。

“朝陽巷”頂頂高頭有家大戶人家,姓楊,楊梅臣……(再往左邊上去還有好多人家。)

這家大戶人家是洋房子大門,一間“過廳”。序子從來沒有到裏頭看過,所以不清楚是哪樣樣子。

序子時常到這間“過廳”來打“波螺”。過廳比一般的“玄關”大。

這“過廳”很特別,聽說是拿外國“水門汀”和沙子抹成的,又平又寬,又硬又光,比青光岩還好。青光岩隻能一塊塊拚起來,中間有爿爿[241]。“水門汀”地麵是一馬平,更沒有窪窪和趟趟。

這恐怕是朱雀城打“波螺”最好的地方了。

裏頭有個四十多歲的人,穿著長袍、西褲,戴黑框邊眼鏡,走出來看到序子幾個人打“波螺”,總是笑眯眯地告訴:“你們請!你們請!莫介意,莫介意!”他是楊梅臣本人?楊梅臣的崽?楊梅臣的孫?不清楚。

好像家長擔心打擾兒子讀書用功的神氣,真是令人可親可佩。

序子認為“波螺”是一種“植物”,用鞭子抽了才變成“動物”,不抽又變回“植物”。

“波螺”在朱雀城,都是孩子們用硬茶樹蔸自己削的,歪七八扭不成樣子。好不容易弄出個東西,隻要找到準心,旋起來就非常威風。

聽大地方回來的人講,外頭旋木工匠也做“波螺”,那是準之又準的好看東西,朱雀用不得的。首先是木質太“泡”[242],揚不起勁,像大城市裏的孩子經不起打。

滕代浩這狗東西做“波螺”最是拿手,他存心不良,好久以前就拿“蠶筋”[243]綁著十幾顆茶樹腦殼沉在常平倉池塘底漚著,拿磚頭壓緊。到時候取上來做“波螺”,不裂不變形,最是聽刀的話。滕代浩懂得木性,他信著木頭長相歪七八扭做“波螺”,學問就盯在那個準心上,抽起來不搖不晃,像釘在地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