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二十年,我們一家回湘西經桃源住在桃源洞山上客房,下山的時候去看望一家養蛇的人。主人招待我們在堂屋吃茶,他的小孩子在臥房和堂屋之間出出進進。臥房一道一尺高的木門檻,裏頭地麵上有兩三條昂著頭的眼鏡蛇。

爸爸從郵政局寄了十罐美國鷹牌煉乳來。他是聽說媽媽沒有奶喂弟弟。

又寄來兩本《增廣智囊》和《增廣智囊補》。

又寄來十塊曹素功的“十萬斤油”的墨和大、中、小十支“桂禹聲”毛筆,還有信。

媽就叫序子和底下幾個弟弟給爸寫回信。講是講大家寫,其實是序子一個人寫;子厚也講會寫,他也寫了一點;子光、子謙根本談不上,連寫信是哪樣都冇懂,站在後頭像兩個唱戲“吼噢”[237]的。

爸爸大人膝下敬稟者:

你從郵政局寄的美國鷹牌煉乳十罐收到了,是給嬰兒老六吃的,我們都明白,不會想吃。

毛筆和墨收到,由我保存(我就是張序子),弟弟還小,不懂用場。

《增廣智囊》和《增廣智囊補》收到,由我保存,並且看。底下由子厚寫。

爸爸大人膝下敬稟者:

你從郵政局寄的美國鷹牌煉乳十罐收到了,是給嬰兒老六吃的,我們都明白,不會想吃……

子厚抄我的信,我不讓他寫了,下次要他單獨寫。

其實他自己會寫的。他的作文都很有意思。他不清楚寫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才照著我寫的信抄一次。這不是寫信的問題,是不清楚寫信的問題。

底下是子光講:“哈巴抓好多老鼠子。”

這句話是對的。蕭二孃送子光一隻哈巴狗,抓了好多老鼠子。輪到子謙講,他不講,他怕,躲進房裏去了。

媽講要你注意身體,切切勿誤!

祝你快樂。

大兒張序子

二兒張子厚

四[238]兒張子光

五兒張子謙

六兒,剛滿月,不會講話。

媽另外有信給你。她不當校長了,在屋裏照顧老六。有時候和蕭二孃打麻將,和省軍的婆娘們打麻將。又及熱天來了。

北門河跳岩以上的那一段河水很深,一丈、兩丈,三丈怕也不止。聽人講底下的岩頭橫一坨,豎一坨,像棺材一個樣子,所以取名叫“棺材潭”。蔣家碾坊就在它左首邊。河邊上有一座靈官菩薩廟,小小的,就這麼一位舉金剛鞭、紅臉頰、紅胡子、瞪眼睛的靈官菩薩坐在那裏。廟小,很擠,要是人這樣子過日子,就不自在。為什麼那裏要擺座靈官菩薩呢?怕就是專門用來對付棺材潭水底下的水鬼的。

有一住在標營的青年人前幾天就在棺材潭讓水鬼拖下去了。聽說這人不會水,自己弄張長板凳趴在上頭練,練了幾天,以為自己行了,一下棺材潭就死了。

所以說,水鬼是專門欺侮不會水的。

一般伢崽家曉得“棺材潭”厲害,就耐煩往上再走半裏多路,到對門河吳家碾子那頭去。吳家碾子用石頭圍了好大一圈壩,底下平坦坦子都鋪了拳頭大的鵝卵石,簡直就像畫報上登過的叫做“遊泳池”的廊場。還有片鵝卵石的幹灘讓人放衣服和鞋子。

水最深不到兩個人,嗆了水救也好救。見人在水上翻白眼,兩手亂晃,會水的過來把他往岸邊推幾下就行。

序子讓人推過,也推過人。

壩子到河灘大約二十米寬,十米可站人,十米站不得人。壩子那邊有座不露頭的岩石,長滿滑滑的苔絨,遊到那裏就爬攀在石頭上臥著看天,一個人就那麼臥著,東想西想。

有時候一個人深深吸一口氣,沉在水底下,那麼好,那麼靜,要不是憋著的這口氣,不回那個世界多好!

有一種看不見的小魚常常來啄腳杆和大腿,一下又一下,讓人好笑。

一個人在上遊一動不動,眼睛翻白,大家就曉得他在拉尿、拉屎,很快地一股暖流從大家身邊淌過,水麵上就會浮起幾條“厭物”。大家一邊罵一邊躲閃,甚至會擒他悶水,罵他“狗日的”。沒有人打算真的生氣。

有人還帶來屋裏的狗,在水裏遊來遊去追人。眯著眼睛,咧開嘴,你就相信狗的的確確真的會笑。

能幹的孩子老早就會做救生圈。

他把脫下的褲腳各打一個結,嘴巴咬住一邊褲頭,兩隻手也各抓一角褲頭,兜著空氣,往水裏一沉,再用帶子紮緊褲頭,於是就有了一個脹鼓鼓的萬無一失的救生圈。

(那時候的朱雀人,除了經常往外頭來來去去的“猛人”穿西裝褲子之外,大多穿“緬襠褲”。所謂“緬襠褲”,就是不開褲襠的囫圇吞、前後都可以穿、不帶紐扣的褲子。這褲子不單省料,而且做工簡便,何況還可以做救生之用。隻是一樣要特別注意,穿緬襠褲要捆緊褲帶。那個時代常因為垮褲子現象大鬧笑話,也有因此引申到哪位婦女行為不檢而稱之為“褲帶太鬆”的說法。自從發明了橡皮鬆緊帶之後,應該緩解許多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