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
“是唦!是唦!過來呀!怕麼子的來?”
“黃女士”叫滕代浩幫她拿鏡子,她要畫臉。
滕代浩背著窗子端正一尺多長、七八寸寬的木架玻璃鏡,閉緊嘴巴。
“咯個房沒有光線,梳頭化妝都看不見人,這要勞神你小朋友幫忙來,往前一點,右一點,再右一點……”
手板拍得吧吧響,在臉上薄薄擦一層油,臉上再刷一層白石灰粉,又拿藍灰的油膏往眼窩、鼻梁上抹,又拿手指頭在一盒鐵格格裏頭勾一點紅顏料在手板上揉,揉完就拍在左右兩邊臉上,對鏡子看了又看,齜牙笑半下。另外取出一節短棍棍,旋了幾旋,露出一節猴子紅雞公尖尖在上下嘴唇反複摩擦,緊閉嘴皮,又張開,又閉,讓嘴巴上的紅顏料勻稱起來,翹了一下嘴,告訴人家,嘴在這裏,這是我“黃女士”的紅嘴巴!
有人叫滕代浩,滕代浩就喊:“冇空,冇空!黃女士在畫臉,我幫她端鏡子,忙,忙完再講!”
黃女士就笑,“嘻,嘻,嘻,麼子畫臉唦?是化妝!你這個伢崽真是笑死了人呢!”
滕代浩不明白,好好的一張臉,自家糟蹋成這副樣子?滕代浩看奇事最是興奮,所以不怕;他隻是肉麻,他希望菩薩保佑,“黃女士”一個人在屋做做算了,千萬莫讓全城人曉得;要不然婆娘家都學她樣子,看朱雀城哪個還敢討嫁娘?
臉這塊地方最是容不下怪東西。流鼻泥、有眼屎,洗都來不及,你還敢在臉上天天玩名堂?你那副臉皮再厚也經不起這種玩法。霍先生夜間上床對著這張臉,第二天怎麼還剩得下膽子上“黨義”課?
不過滕代浩見多識廣:人和人不一樣,膽和膽也不一樣;有的人怕呷辣子,有的怕呷苦瓜。
講一個古:
兩個人在山裏頭走,遇到條蛇。一人嚇得蹦到另一人身上大叫:“蛇!蛇!”另一個說:“蛇有哪樣好怕?又不是青蛙!”
好笑,好笑!
還有一個古:
一家老爺屋裏半夜抓了個小偷。問他偷了哪樣東西?死都不招。不招?那就想個凶火手段讓他招。老爺說,把他關到我大太太屋裏過一夜,看他還敢不敢不招!第二天放出來笑眯眯,還是不招。另一人想出個主意,搞一碗紅辣椒油讓他吃。他吃得津津有味,更是不招。原來他是湖南人。一個小孩子出了個主意,要他呷肥肉。小偷聽說要呷肥肉,趕緊招了。
嗬!嗬!嗬!
裏柯克一個短小說:
大流氓在賭場賭錢,輸了,順手在桌麵一薅,把所有下注的鈔票、銀元都放進荷包,沒人敢哼一口氣。出門回家,婆娘背著手等在樓梯口,“幹嗎這麼晚回來?”流氓回答得慢了,婆娘當頭一棒……(大意如此)
契訶夫年輕時候寫過一個短篇:
一條小街門對門住著兩個怕老婆的人。吃晚飯的時候總是被趕出門外坐在台階上。麵對麵,開始談了些天氣好不好的話,如此天天見麵就成為好朋友……
“怕”這個東西,在全世界可能是個很要緊的問題。清朝時候跟法國人打仗,打贏了。因為害怕,賠了一大筆錢。
小孩子打架,打贏的小孩自己嚇得哭起來。
怪!要多怪有多怪!
暴君無惡不作。他也怕,怕曆史。
媽媽又生了個弟弟。
這是件大事情,跟著來的更是件大而又大的事情。接到教育局的通知,她女校校長的職務,由她的好朋友、原來的教務主任吳曉晴接任。
吳曉晴心裏冇好想,怕柳惠以為是她“謀”下來的。她和她多少年那麼重的情誼,怎麼辦?柳惠又在坐月子,便去看柳惠。
柳惠臥在床上,“我曉得了。你也冇要冇好過。萬一不是你而是派了另外生分角色,那我就難放心了。兩件事,第一是看在我麵上,把那三個河南母女安頓好,第二是柏茂管的這一攤子家當讓他好好子移交妥帖。”
吳曉晴講:“柏茂,不用他用哪個?我還要用。那三娘崽照老樣子,這你安心。——那個周紹南不是東西(新來的縣長),他講你共產黨辦學底子未褪,又講你幾年來當校長,一半時間生伢崽、休產假。我講人哪裏能冇生伢崽?產假是民國定的,保障婦女權利。”
“唉!你管他!”柳惠講,“都已經下文了,東流到海不複還。仔細想想,我真的是做久了。我從來就冇想過會下來,荒唐!該想的冇想到;皇帝老爺也有換代改朝的嘛!”
“以後的日子會緊了?”吳曉晴問。
“唔!現在都緊了還講以後?你當然信我頂得住的!嘿!來就來吧!晚來不如早來。”
“有哪樣要緊事,叫人喊我一聲。”吳曉晴走了。
吳曉晴走了之後,柳惠靠在床頭東想西想。她一輩子碰見過好多急事。這事急是急,還不算太急。斜眼瞟一下睡得正熟的“滿崽”,“唉”一聲笑了。搖了搖頭,想起黨章裏最後第四段:“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隻是鎖鏈。”難得的長假,該寫個信給長沙,該往得勝營媽那邊報個信,想到這裏,序子提了兩隻雞娘進來,“四舅叫我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