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這天,居然晴了。送行的朋友陸續到來。轎夫和轎子靠牆挨著。行李箱子都安好了。

序子見到爸跟他的媽說話,講歸講,聽歸聽。各辦各。

爸講:“媽,這盤我出遠門了,你就要自己保重自己。眼前朱雀這日子不好過,我不走,遲早<;身大>;勢要餓在一起。我出去做事情寄錢回來……”

“我曉得。那你自家都曉得了。”婆講,“屋裏有人來來回回、出出進進就好。”

“媽,那我就走了。”爸在地上磕了個頭。婆坐著不動,看著爸爸,爸爸起身的時候哭了。

出到堂屋,院壩,好多老朋友都來告別。

爸爸一個一個多謝,講客氣話。

平時古椿書屋進出的狗蛋們,曉得今天的大事,不敢胡亂插嘴,也不曉得如何是好。這事情有多大?

序子、子厚、子光、子謙都不說話;子光想表達的隻有一點:“這麼多人來做哪樣?真好走玩。”

爸轉身拍拍媽的背胛,“以後的日子要靠你了。你不要送出門。曉得?”

媽媽點頭。牽著子光、子謙。

爸出大門,文廟巷右轉文星街,經北門,出東門,走回龍閣涼水洞、“接官亭”老路。一路上序子牽著子厚夾在朋友們隊伍中間。

大家完全料不到今天果然的好太陽。

太陽底下,對門河的田裏、坡上、山上,天底下,全是金黃的油菜花,襯出左首邊的河水藍得更加鮮豔活潑。

“幼麟你看!這今天的景致簡直和‘扳骹’一樣,都是‘陽骹’,都在賀喜你這次的‘丈夫出征膽氣豪,手執青龍偃月刀’。簡直威風得很!”欣安說。

“要是真這個樣子,那就好!”幼麟說,“多謝你的好話。”

“在外頭打天下,除開手藝高明之外,還有學行道德、風度優雅問題,幼麟是俱全的。”藉春說。

“這沒有講場!我們鎮筸人不出手便罷,一出手都全弄出點名堂!‘無湘不成軍,無筸不成湘’,聽到過嗎?”韓山說。

“前些年,你代表‘老王’到長沙跟何健談判那回,銜頭是哪樣?”一罕問。

“少將。”幼麟答。

“這盤呢?”一罕問。

“上尉參議。”幼麟說。

“哈哈!伸縮二可,小大由之!這回是真,那回是假,你總不能派個‘上尉’去跟何健談判嘛!”

“政治這東西都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記得那盤回來,你還很闊了一陣。”欣安說。

“派我去當時也有個學問,讓何雲樵摸不到底;摸清楚了,原來是個弄音樂美術的,當不得真,算不得數。——闊不闊是老王照顧我,其實是明知我沒有用,故意選我去的。”幼麟說。

“這回是二上長沙。何省長會不會再約你談話,你猜。”藉春問。

“‘老王’就住在旁邊,要談直接談可以了。”幼麟回答。

“聽得豫講你這盤出去,打算在上海方麵弄出點道理,要是早十年八年有這個主意可能還要好;眼前也不算遲。你的學識、修養、技巧、為人,都會讓人尊重。你看,吳俊卿、李瑞清、王一亭那一幫大名家都在上海,總有機會見得到。你在那邊站穩了,我也會賣田賣地來上海受點熏陶。”藉春說。

“大寫意,小寫意,你曉得我是不懂的。我沒有這個基礎,你有。你去上海很快就會搞出成績。你的文化底子可以大大發揮。我曉得你走不開,你的鋪子、金窩銀窩,顧了這頭一定可惜了那頭。你老兄曉得我的,我到上海不純粹是為了藝術,為的奔食,養家活口,前提就告訴我做不成真藝術家。一個人有自卑心,怎做得好藝術?這就要靠‘碰’了。你講得對,早走十年八年或者好些,當時的這個那個局麵,我怎麼走得開?現在去,也是去‘碰’,這點勇氣我還是有的;真像老兄的預言我站穩了,第一個歡迎到上海的,當然就是老兄。”幼麟說。

一罕插了句嘴:“上海你不是還有幾個高師搞音樂的同學?”

“那遠了!音樂這東西,一天不練差個十萬八千裏,我可以到那裏認認真真地‘看’音樂,欣賞音樂。”幼麟說。

邊走邊論,眼前來到當年接爺爺的涼水洞,過橋那頭遠遠的是石牌坊官道。

“好!到此為止,多謝遠送。”幼麟一躬到地。

原來跟在後頭的轎子趕忙追到前頭等著。

幼麟蹲下身來抱抱子厚,又抱抱序子,“這下子,你看,爸爸真走了。記到我講過的話啊!”

大家目送幼麟的轎子走遠。

得豫騎馬追上過了牌坊的轎子,不下馬交了十塊光洋的手巾包給幼麟說:“長沙那邊剛到,人地不熟,手上有點錢方便。有大事打電報,小事寫信。我可能最近回安徽一二八師部。長沙那邊安排好了,都是熟人,住下去再講。”

說著調轉馬頭飛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