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鷹眼前當然不走。它曉得翅膀底下伢崽們唱的歌是給它聽的。它隨著拍子慢慢繞著圈。一家唱,家家唱;媽媽姐姐也跟著唱,眼看著岩鷹在天上打大圈,會不會聽著、聽著這歌張開翅膀慢慢在天上睡著了呢?

朱雀城有好多這一類兩千年、一千年、一百年開始至今,從早到晚如此這般的唱做。

伢崽家拉在地上了,年輕的媽媽站在大門口當街一呼(完全一副花腔女高音嗓子):“啊,嗚——嚕;啊,嗚——嚕……”

於是一群不管認不認識的狗就會衝進屋來,把地上的吃得精光。連屁股也舐了,省了張黃草紙。

黃昏放定更炮的時候,觀音山那邊就有幾隻“春菠蘿”叫。“春菠蘿”是一種很小型的貓頭鷹,叫起來像敲擊高音小木魚,聲音傳得遠,點子密而長,讓人感覺溫馨平安,讓人微笑……

也非常奇怪,蝸牛殼總是往右首轉上去的,也就是講,跟鍾表針反著旋。序子從屋裏收藏的大海螺殼[232]算起,一直到牆腳和水缸邊,文廟池塘邊,河裏的,溝裏的,所有所有的螺螄殼、蝸牛殼都是按上天菩薩規定往右邊旋。

別個人是不注意的;於是序子就對著曾憲文、吳道美、滕代浩、王本立、田景友、陳開遠、陳文章這一大幫人吹牛皮,“哪個找得到往左旋的螺螄,一個粑粑賠十個粑粑。”有的根本沒想過這類問題,拿不準主意就不願賭。有的蠢人果然到處去找,甚至翻山越嶺去到鄉裏親戚家,回來個個啞子一樣,沒再提“賭”的事。有的還問:“十年八年以後,賭粑粑的事還認不認賬?”

別個就笑,“那時候你都九百歲了,還記得到蝸牛卵事!”

“不曉得上海呀!瑞士呀!非洲呀!那邊蝸牛是不是往右旋?”

(這件事我至今還是弄不清,為什麼蝸牛、田螺殼一定右旋?有一個例外,同事學者常任俠先生收藏一個相當大的西藏海螺殼,鑲滿金銀裝飾,是左旋的。我告訴他這是個“神物”。我這麼寫出來了,很可能在科學研究上是個事;或者根本不算個事;或者是大家早就清楚明白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這類事情常有。抓住一點點小事,就認為是自己發明,就認為世界第一。他從來就沒有去過“世界”,天曉得他怎麼會世界第一?)

序子回到屋裏就去查書。

翻到《辭海》蟲部,十一畫找到“螺”字:

“凡軟體動物之腹足類,體外具螺殼者,統稱為螺。”底下條屬和螺字有關係的很多。什麼“螺絲公”,什麼“螺絲母”,什麼“螺旋,據斜麵之理所製成之助力器械也……”扯到哪裏去了?真螺絲,“王顧左右而言他”矣!

“此乃《辭海》學問不精通之故也!”序子曰。

正在愁怨之際,爸爸回家進房,見序子翻《辭海》。

“你查哪樣?狗狗!”

“查田螺的螺字。”

爸爸一邊脫外衣一邊問:“查渠做哪樣?”

“螺螄殼都是右轉彎的。”

“嚇!你管那些閑事做哪樣?左轉、右轉還不都是螺螄?”

“爸!”序子睜大眼睛,“螺螄殼沒有左轉的!”

爸爸也睜大眼睛,“哪裏話?小小年紀你見過幾顆螺螄?”

序子急了,“見過!見過!我見過好多好多螺螄,田螺、蝸牛、釘子螺……同學到處都幫我找。爸!我們屋裏的‘海角’,所有、所有,都是往右轉的……”

“咦!真的?我還真沒有想過。怎麼可能呢?你,你慢慢來,你報送我聽,是哪個告訴你螺螄殼的事?”

“我自己找螺螄比出來的。我先是在文廟池塘橋上撿幹蝸牛殼比,個個一樣;又找田螺比,也一個樣;又找釘子螺比,也一個樣。趕轉來找屋裏的‘海角’比,嚇了一跳,也一個樣,就趕忙找同學,有個同學鄉裏帶轉來的田螺殼也一個樣……哪個下命令要它們造殼的時候都右轉?天下這麼大,怎麼商量的?怎麼傳宗接代的?書上又查不到,《常識》書上又沒有講過,這算不算一種小科學?”

“囉!囉!科學這東西不分大小。爸也不懂。你要不講螺螄殼都是右轉彎,我天天看螺螄也不會注意它左轉右轉。不過你做不成牛頓的,人家牛頓原本是有大學問底子,見到蘋果落地才會想到‘萬有引力’,你這個狗狗,我看就算個‘狗頓’吧!”

序子急忙解釋,“爸,我一點冇想到做牛頓,我算術不行,來不得科學家的。”

“我也不曉得你長大是哪樣人?這是想不到的。下蠻想也沒有用。隻有兩個字‘認真’。記到這兩個字就夠了。讀書,交朋友,辦事情。看你弄這個螺螄殼,就很有點認真的架勢。這好!讓素儒伯曉得了,他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