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老王’這一盤日子肥了。顧大少爺、戴大少爺有發話嗎?”

“笑我是‘苗老淮’衝仗火;喝藥酒,弄神兵。倒是沒有閑話,有,我會曉得!”

“那好!”

老太婆端了一缽子出來,“哪!糯米甜酒——”又進去端來一小簸箕的葉子粑粑。

兩人用神地吃著。

這一天,田三大帶那個漲水撿人家婆娘的霍生上岩腦坡滕家去。走進滕家院壩,霍生嚇成一根木頭。

這種院壩,這種花木,這種氣味,這種人,這種人穿的衣服,這種人的聲音,這種擺設?夢也有個止境嘛!他夢裏的內容不外乎是媽,是城牆,是跳岩,是苕,是飯,是米豆腐,是賣涼粉的城門洞;他連裴三星的店、孫森萬的店、南門內楊家布鋪都是不敢正眼瞧一眼,能夢到滕家的這些八寶七巧嗎?出門的時候,田三大就問過他有沒有好衣服,他講有,抖出來一看,是他爹留給他的黑緞子大襟衣和一條直貢呢子的抄襠褲,這,人會笑;不是不好,年齡不稱。田三大板著臉孔帶他到正街上成衣鋪買了套汗褲汗衣、青布單罩衣、灰華達呢西式罩褲,再加上一件灰布長袍,一對紗線襪子,一雙黑絨麵布鞋,就成衣鋪後屋換了,等亮到街上,已經全身通紅到臉上了。

“不要慌,呀!到了滕家,叫坐就坐,不叫坐就站;問一句答一句,不賒不欠,沒偷沒搶,沒哪樣好慌的,‘你不請老子還不來咧!’懂嗎?”

“懂得的。”霍生點頭。

“調勻氣,放穩步子,輕輕鬆鬆;你看你,跳岩上跑步的人……”

“是囉!”

沒想到一走進滕家大廳,窗子、門邊都砌滿了人。平常日子這是不敢的,今天大家曉得老人家開懷,近著辦喜事的意思,便放肆了。還嘻嘻哈哈調笑,甚至小孩子唱起新郎歌來:

新郎新郎臉頰紅,

找個滿滿打燈籠;

新郎新郎臉頰花,

找個麻子打底馬;

新郎新郎長得高,

找匹騾子來霸腰;

新郎新郎長得短,

冇要蒲團跪踏板;

……

滕老先生拄著煙袋也跟著微微地笑,“老三,我一眼就看好這霍生可以,噯,帶愛梅到這裏來……”

家人擁著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來到老人家跟前。

“嗯!以後你就跟霍生了。我看霍生這人實在,一輩子跟他是日子不會錯的。你也大了,遲早的事,總不能跟滕家一輩子……這裏嘛!路也不遠,你要常常來走動,當娘家一樣!曉得嗎?”

這愛梅想必剛剛哭過,已經收了聲,不想另外幾個丫頭姐妹和內外走動的娘姨反倒輕輕哭慟起來。

愛梅換了套剛漿洗過的天青色短衣衫,腦殼低到胸脯上,隻見鼓鼓的額頭下兩道長長的眉毛。銀簪子插在剛梳成的髻子上。銀耳環斜在肩膀上來來去去,看這情形,滕老先生是認真的了。

滕老先生問坐在旁邊的田三大:“這孩子怎麼樣?”

“多虧了你老人家了!好得很嘛!”

外頭報說轎子來了。大夥擁著愛梅到門口坎子底小平台處,原來兩個娘姨算是送親的,照拂愛梅坐進了藍布轎子裏。愛梅這時候不是不想哭;她嚇壞了,不曉得眼前和以後還會出什麼事情。

田三大跟滕老先生目送大夥出了廳堂,一眼瞥見霍生還傻站在旁邊,“你,你怎麼還站在這裏?新嫁娘已經走了,你趕緊去跟著轎子後頭罷!要快一點,到了家門口好引路呀!哪!這是三塊光洋,留著你找點家務,這邊有十包喜錢,打發送親和抬轎子的……”

滕老先生連忙說:“都招呼好了!還要你操心破費!”

一路上,藍布轎子“惹杠!惹杠”地走著,後頭兩個送親的娘姨各攜著一口大花布包袱,中間夾著不知如何是好的霍生。

一路上要進南門,繞東門,再繞北門直奔標營紅岩井那邊,會有好多看鬧熱的、莫名其妙的,追著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北門上一直都流傳著霍生這人天分高、內秀、舉重若輕的話,天那麼大的事,隨手一拈不到兩個月,哪!兩個!

真熱死人了!

這麼熱!這麼熱!哪年都沒見過。中秋、重陽都過了,板栗、核桃掛在樹上硬不掉下來。

王伯約了坡上賣飯菜的“狗屎”婆娘“芹菜”早早來好去看隆慶溪裏摸魚。中飯吃過還不見影子。照常理講,“狗屎”遮不了“芹菜”的,“芹菜”不嫌他算他福氣了。“狗屎”算哪門子講究?要骨架子沒骨架子,要塊好肉沒塊好肉。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一點油分都沒有,簡直是塊幹“狗屎”。“芹菜”跟他不曉得圖哪樣?就這點論,“狗屎”算得上有能耐了,“芹菜”丟下原來的男人死跟他一定有個說不出口的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