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好這麼講:‘城裏有城裏的好,鄉裏有鄉裏的好。’你要講短話,不要講長話;話該短就短,該長就長,不好短話長講。”

狗狗睜大眼睛看著王伯,又認真搖起頭來。狗狗覺得自己講法好,他要濃濃地說自己的意思。

也不曉得誰不懂誰的意思。

“我告訴你,”王伯說,“我也喜歡城裏,也喜歡鄉裏;各有各的好。城裏哩!有城牆有大街岩板路,有男學堂、女學堂,打油、鹽、醬、醋,走幾步就到了;有布店、染坊,有穿好看衣服的太太、小姐,有不吠人的狗,有講禮的兵;挑擔子賣柴、賣炭、賣點心麵食……都送到你門口,賣水的挑進廚房。城裏人吃得好,糞尿油水大,賣給鄉裏人,幾十文一擔,澆出的白菜半個人高。那些糞離城遠的鄉裏人,想到都流口水。”

“還有過年舞獅子龍燈,有笑羅漢;還有劃龍船,還有月餅,還有放風箏,還有寶塔,還有雞叫,還有大橋,還有船過橋,還有婆娘家吵場合[111],還有男人家打架,嗯!還有沅姐,有婆,有媽,有爸,有毛大、保大,毛大要沅姐的壓歲錢,還要我的壓歲錢幫我買炮仗,沅姐不讓。姑父是個‘酒客’,姑父屋的茶壺有酒味,我不想吃。嗯!我喜歡城裏,我要算喜歡城裏了,嗯!”

狗狗說:“我不喜歡王伯講我講長話。”

“狗狗!王伯是教你講話。”王伯笑起來。

“我自己會講話……”

“狗狗蠢,狗狗不會想了才講,順著嘴巴流——”王伯順著狗狗的腦門搔他的頭發,“狗狗,你講你是不是順著嘴巴流。”

“我會想,我都是想了才講。我還想了好多好多留著沒講。我不是順著嘴巴流。”

“那你講講鄉裏哪樣好?”

“城裏沒有鄉裏的東西好看。鄉裏的樹好看,早晨好,天好,雲好,夜間好,太陽好,風好,水好,河好,山裏的水好,水缸的水好,井水好,大河,小河,快河,慢河,站起來的河都好。雀兒好,我喜歡鄉裏好多好多雀兒,我早晨和雀兒講話。鄉裏的雀兒、樹、‘達格烏’都懂我的話,我也懂他們的話。我們就講、講、講、講,他們都笑,搖來搖去笑。‘達格烏’講,哪天和我到草坡林去走玩……”狗狗說得得意。

“達格烏”也咧著嘴巴,吐出大舌頭。

王伯說:“王伯喜歡聽狗狗講蠢話。”

狗狗也彎了身子笑,十分之得意。

王伯說:“鄉裏真有鄉裏的好。人欺侮我跑得掉,我躲到山裏岩洞裏,哪個都找不到。鄉裏,吃飯穿衣都不要錢,菜自己栽,豬自己喂。最造孽可憐的是城裏人,吃水都要錢買。聽人講,很遠的大地方的人連走路、曬太陽都要錢。城裏人受欺侮躲不掉,一下子就讓人抓住了。最好笑是男人找婆娘時興送花,一塊光洋一枝花,起碼是十枝八枝,你看好多錢?要是我們采了拿去賣,怕不十天半月變做大財主?”

“鄉裏大,有好多好多山,好多樹,好長好長的路;城裏小,好多牆……”狗狗說,“我長大以後,想人的時候就回城裏;不想人就回鄉裏。”

“狗狗呀!狗狗!你講話像和尚!”王伯笑得要死,“好了,起來吧!拍拍褲子,免得螞蟻子咬‘雞公’,你先走,我跟著。”

廚房裏有響動,“達格烏”搖著尾巴出出進進,像是告訴狗狗隆慶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貼著崖壁的大水缸真出了新鮮。隆慶用大竹管從屋背後山上老遠洞裏引來了泉水。最後一節竹舌頭直接對著水缸,水流得輕巧快活。缸子上有個竹板十字架,中間洞穿一根垂直的細竹根,下端插塊小圓木板,水滿了會把流水的竹舌頭頂到旁邊,水就會往溝裏流;缸裏水少了,小圓木板下墜往回扯,竹舌頭又會滑回來,繼續注水,像個懂事的活東西。

隆慶此刻正忙著從水缸麵上撈新竹管裏漂出來的竹節碎片,“沒有事的,沒有事的,不肮髒!”

王伯趕忙說:“我曉得!我曉得!這嫩竹子泡的水喝起來還香咧!——你從哪塊把水引來的?”

“‘鉤窩’!”

“‘鉤窩’?要死了!怕不有半裏路?”

“沒有!沒有!才二十一根竹子。”隆慶說。

“你快倒是快!”

“想好做就快!”

“狗狗,你看隆慶長得蠢,腦殼不蠢,是嗎?”

“我不喜歡王伯講隆慶蠢!”狗狗說。

隆慶半邊屁股坐在缸子邊爛了一隻腳的長板凳上抽煙,“這些竹子片片,得很久才流完!”

王伯提了口爛“夏”放在缸子邊上,把竹片片鏟在“夏”裏。

“不老遠挑水了。那水,冷天熱,熱天冷。”隆慶說。

“我曉得。——要是你在大地方,你是個做機器的人。”

“不算機器,機器是鐵做的。”隆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