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頭,果子吃不完。屋後有柚子、橘子、柑子;我爹沒選好種,馬屎皮麵光,好看不好吃,擺出來簡直可以進貢,柚子紅瓤咬一口酸得你打戰。眼前就等吃李子了,吃完李子吃桃子、杏子,接到吃萼梨,這些東西,在我們鄉裏,味道算是可以了。”

“我爹趕場賣柚子,人家看到柚子這麼大,又是紅瓤,搶著買。人家問,甜嗎?他說,不甜,你莫買!人家買了。有的當場剖開一吃,酸得跳起來,要退錢,我爹說你打開了吃,退什麼錢?那人就吵說,酸成那樣子你還賣?我爹說,我幾時跟你講它是甜的?我講過嗎?你問周圍人!”

“屋後山上還有幾大棵板栗樹,冷天我們去撿板栗。撿板栗要戴鬥篷。專撿板栗的人,等不得板栗自己掉下來,要用竹竿子打。不戴鬥篷穿蓑衣,刺球球掉下來要傷人。有人板栗樹下經過,風一吹,板栗刺球像落雨,弄得人跑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用手擋頭,雙手釘滿刺球。要是‘達格烏’經過樹底下,也會打得汪汪叫。”

老遠坡上有砍樹的響聲。

“不是砍樹,是砍竹子,‘殼!殼!’這就是砍竹子。是隆慶在搞名堂。隆慶做事,先想好,也不跟人講就動手,總是這副脾氣,不曉得這盤來個哪樣動靜。”

“我聽了好久了,不曉得隆慶砍竹子。”狗狗說。

“不用理他!我們看我們的。”

王伯拉著狗狗,轉來轉去到了溪邊。

溪水真淺,好多岩頭,枕頭大,桌子大。

“岩頭底下有蝦米,有鯰魚,有時還有團魚。哪天,狗狗看王伯顯兩手,這溪往下兩裏才到潭,有瀑布,狗狗一個人莫去那裏,掉下去永永遠遠回不來了,哪個都見不著了。好!我們走近路回家。狗狗,你看我們坡上那屋,好多樹圍著它,算是有點好看吧!——”

“你有點累罷?自家走還是王伯背?”

狗狗不理王伯,隻管自家上坎子。

“我還忘了給你講我們的樹,是啊!還有哪樣樹忘了講了。王伯老了,忘魂得很。一定還有樹沒講,對!屋後坡上白果樹,那麼高我會把它忘了!到秋天,要是鬆鼠沒搶完,王伯就給狗狗在火爐膛烤白果吃。唔!還有,一定還有樹沒講,至少還有一棵。我是司令官點名,還有哪個沒點到的?喔!你!你這棵桂花好壞!王伯和狗狗站在你底下你一聲都不出。到中秋節,屋前屋後滿院壩都是香。它中秋節開花,我爹叫我打它們,打下來裝在麻布口袋裏,背到城裏賣給京果鋪和藥鋪。我小時不敢不打。它好好子長在樹上,你打它做哪樣?就是這麼一樹金桂花全打下來了。人家是樹嘛!又不會講話,好端端一年才長一次,滿滿一樹花,你把它打了!要是現在,不行!王伯哪個的話都不聽了。誰打我就打誰……”王伯邊走邊講。

“你盡講、盡講!盡講樹。”狗狗說。

“王伯不講樹,哪個還會講樹?那麼多樹,一年又一年。等王伯回來,等哪!等哪!王伯都沒回來……狗狗要是樹,狗狗想不想王伯?”

狗狗點頭,“樹不會走,光想,光站著想……”

“是唦!是唦!要是人想人,再遠,再辛苦,都要走去看看。樹就隻好站著想了,是嗎?狗狗!”

狗狗點頭。一邊上坡一邊看那些樹。

屋背後坡上樹林裏響著各種聲音,都是隆慶弄出來的。

“莫管隆慶,他在弄一些名堂,等下都明白了。”

“狗狗,你累嗎?要累就石坎子上坐坐。”

狗狗沒答應,徑直一腳一腳往上走。看來,他還不明白“累”這個字,如果換一種說法,他會停下來的,他會覺得停下來比繼續爬坎子要好過些;可以大口大口吸氣,可以腦殼轉來轉去看東西。

王伯背過身來坐下了。

狗狗再爬了兩三級坎子沒聽見後頭王伯的聲音,回頭見王伯坐在坎子上,便問:“伯,你做哪樣?”

“我要看東西。”

“看哪樣?”

“哪樣都看!”

狗狗就地也坐在坎子上。

“要不要我上來和你一起坐?”

狗狗點頭。

王伯和狗狗一齊坐在坎子上。“達格烏”也從坡上跑回來挨著狗狗。

“狗狗,你講你喜歡城裏還是鄉裏?”

“我喜歡城裏——我喜歡鄉裏——我喜歡城裏——我喜歡鄉裏……”狗狗說個沒完。

“你隻要講,‘城裏、鄉裏我都喜歡’。”王伯說。

狗狗搖頭。繼續說:“我喜歡城裏——我喜歡鄉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