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隆慶。”

“你這麼大個人,讓伢崽叫你名字?叫滿滿!”

“叫隆慶!”

“好!隆慶就隆慶!”王伯對狗狗說,“叫他隆慶!”

隆慶身邊的狗一身油光黑,眼眉上各有顆黃點,尾巴筆直,是隻打獵好手。

隆慶這苗漢子,這型號趕場時常遇得見,不過他長得比常人強壯;頸脖子和腦殼一樣粗。包著黑苗帕,遠遠看去像根柱子。黑衣、黑腰巾、黑褲、黑綁腿,草鞋。後腰上插著粗竹根煙袋腦殼,平時抽煙,戰時當銅錘,竹兜腦上釘滿銀和銅泡泡,誰腦門上挨這麼一下,想鬧著玩都來不及。

隆慶也是個單身人,打獵的;也不光打獵,還編竹籃竹“夏”、魚簍,種苞穀、紅苕、麥子、地蘿卜、花生、草藥,也種花。自小就跟王伯玩,長大了,兩人也算是“好”;不過“好”得有限,有點城裏人“神交”的意思。恐怕就這麼一輩子“神”下去了。

王伯幫他做過什麼呢?好像沒有。他也隻有王伯一個朋友。王伯走了,王伯嫁人了,王伯死了男人了,王伯幾年幾年不曉得音信了,鬼曉得他掛不掛牽。王伯哪年哪月哪天一放小炮仗,他馬上就來。

沒有人敢講他兩個混話,用現在的時新話叫做“亂搞男女關係”。一是這事從來沒有發生;二是如果讓王伯聽見,造謠人至少有三兩年不得安寧。這情況不曉得有沒有發生過。也沒人有膽子敢把這類故事順著講下去。

有種傳說眾人是敢講的。隆慶有年屙肚子,簡直像在茅室裏頭搭鋪,屙個通宵,一步也離不開茅室板。眼看一根木柱變成竹竿子。王伯這時來了,就在茅室外頭起了個火線灶房,隔著一層茅草研究戰況,遞黃草紙,把山上采來的草藥就地煎熬,乘熱伸手送進去,又伸手進去接空碗。病情煞住之後,又開始熬稀飯,弄小菜,雙手伸出伸進忙了一天。然後把隆慶半攙半背地送回住屋,安頓妥當,頭不回地走了。十來天後,隆慶去看她,笑眯眯地還她個柱子似的原人。

有年有天,隆慶幫王伯挖苕,天又高又藍,太陽不熱,土地潤冉冉子,在坡上,周圍的灌木叢擁著他們兩個,各幹各的活。怕是今年年成好,苕又肥又大。王伯興致好,停下鋤頭用手臂擦了擦汗,“你講講,你拜梅山十兄弟菩薩,賭咒選了個怎樣死法?”

隆慶沒理她,顧自地挖苕。

“問你哪!啞啦?”

隆慶搖頭。

“你看,這麼小事情都不肯講!”王伯有氣了。

隆慶停住手,臉沒向她:“不是小事情。不準講的唦。”

“講了,怕哪樣?你不講,好!那我一樣一樣數,講對了,你狠挖一鋤頭,我就明白了。你又沒講,菩薩不怪你。我來啦——”

隆慶一動不動。

“飽死——餓死——笑死——岩頭砸死——山上摔死——喝酒醉死——吃毒菌子毒死——老虎豹子咬死——冷槍打死——”

王伯拖著鋤頭斜眼看著隆慶,笑著慢慢圍著他繞圈子,“水淹死——雷打死——火燒死——害急病死——蛇咬死——砍腦殼死——”

隆慶沒動鋤頭,反而掏出煙袋腦殼抽起煙來,咯!咯!打他的火鐮。

“我曉得你強!你強好了!我看你強到哪時……”王伯說完,自己狠狠挖起苕來。

那邊,隆慶抽過一袋煙,找到根細草杆掏掉煙屎,把煙袋腦殼朝腰上一別,徑自慢吞吞走了。

王伯停住鋤頭,彎身瞧著隆慶遠去的背影,直起身來,叉腰笑了。真好笑!你看這強牛,就那麼走了!

風老遠把畫眉叫、潭邊瀑布響都傳到王伯耳根前。王伯低頭想點什麼,又看看天。

“狗日天氣真好!”

“狗狗!你咬哪樣?”王伯從屋裏出來。

“我咬空東西。”

“哪樣空東西?”王伯問。

“我咬空東西,你不懂!我喜歡這裏的空東西。”

“好好!你咬你的空東西,我去燒水洗臉。不要下到坡上去,露水重,打濕鞋子冷腳,等隆慶來,帶你四圍看看。你要講話就跟我到灶房去。”

狗狗起身跟王伯到灶房。王伯劈柴,生火時灶眼冒出好多煙。王伯就讓狗狗趴低身子。慢慢火燃了,煙也少了。

“好玩!我喜歡你做這個。”狗狗說。

“算不得喜歡不喜歡。這就是過日子,天天一樣做的事。”

“嗯!我曉得。”

“燒開了水,我泡‘陰米’[107]湯給你吃,灶眼裏給你埋個粑粑。”

“王伯也吃!”

“王伯隨便。等下隆慶帶苕來,我們煨苕吃。”

“隆慶做哪樣不住這裏?”

“他是男人,不可以跟我們住一起!”

“我也是男人……”

“狗狗是小男人,隆慶是大男人。”

“我長大做大男人也和王伯一起。我總總[108]跟王伯,我不做隆慶走來走去。”

“那好!王伯答應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