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看到有人下山,呼嘯起來,那兩人放下鐮刀,跟王伯打起苗話:“怎麼你在後頭?”

她看到兩個人在清理屋內外,手腳十分麻利。幾年不來,兩個家夥從屋子裏拖出二十擔雜草蔓藤怕也不止。

“我看到你們過山,不認得,放你們過去!”

“幺少爺派我們從得勝營趕來的。老太太給外孫少爺帶了點東西。”又從腰帶上抽出把頭號“左輪”,解下了五十發子彈帶,“幺少爺講交送你,事情過了再還他。”

王伯推回,“我要它做哪樣?要是來人,總少不了十個八個,我打不贏;我會帶孩子跑,山上哪塊地我都熟。不傷人,不結仇,他們不辣心。日後大家也好見麵過日子。”

“拿去吧,幺少爺交代的。”

王伯回轉身拉著嗓子,“話說一句就成,說兩次做哪樣?”很快從坡上夾回來狗狗和擔子。

進了屋,塵埃已經落定,掃過,水洗過,一切清清爽爽,連床架、碗筷、灶眼都齊整幹淨。劈了一堆幹柴,灶眼邊淺龕裏還放了幾把帶磷頭的“通明”。

“難為你倆做得細。”王伯跟兩個人對坐在院壩石凳子上。兩個人點著煙袋腦殼抽起來。

狗狗看著兩個人,指其中一個說:“你打野豬!”

那人笑了,“你還記得我!”

“你有狗。”狗狗說。

“路遠,沒帶來,跟不上馬。”

“嗯!”

王伯煮了飯,蒸臘肉讓他們吃過,上馬走了。

就這樣走了。狗狗眼看著馬屁股在這個林子裏拐幾拐,在那個林子裏拐幾拐,越來越遠,不見了。

走了,剩下王伯和狗狗兩個人了。

“哪!今晚上睡新地方!”

“嗯!”

床上有新幹草,王伯鋪上墊單,枕頭套裏塞進新草,就是蚊子多。王伯說:“等明天我割些艾蒿做幾把‘煙包’熏它們,我狗狗來木裏不是來喂蚊子的。”

“燈呢?”

“沒有燈我們鄉裏,燈沒有用,屋裏頭哪裏不熟?要燈做哪樣,又不讀書,寫字,會友……”

“太陽快落山了,你跟王伯到外頭來吧!”

在院壩,王伯從包袱裏取出個桐油紙包,包裏有一掛炮仗。王伯摘下一個,懷裏掏出盒洋火點著,“轟”的一聲。

這一聲炮仗把周圍的伯勞、老鴉、喜鵲、鷺鷥、蝙蝠和雜雀兒們都驚得哇哇叫著滿天打團團;前後左右山上這邊應一聲,那邊應一聲,轟!轟!轟!跟老遠天上響雷一樣。

“城裏放好多好多炮仗,沒有它響!”狗狗說。

“這裏自然響。有山嘛!”

“王伯放炮仗做哪樣?”

“報送隆慶,講我來了!”

“隆慶在木裏,聽到就來。”狗狗明白。

“隆慶不在木裏,他住得遠,在左首邊大山背後。他明早就來!”

放完炮,進回屋裏,在堂屋燒起火爐膛。兩個人各坐一張小板凳圍著,臉孔映得通紅。煙子把蚊子熏走了。爐架子燉一罐水,水一開,王伯拿個碗夾了兩筷子鹽,泡成一碗鹽湯讓狗狗喝了。又拿個木腳盆調溫了水給狗狗洗腳。一邊洗,一邊說:“狗狗到王伯家來了。王伯在這屋裏長大的。做夢沒想到會帶狗狗回來過日子……我們娘兒倆在這裏,過到哪天算哪天罷……”

狗狗上床,挨著王伯一下就睡著了。

半夜,狗狗忽然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王伯緊緊抱住他,哄他,搖醒他,問哪樣事哭。狗狗說:“嗯!不曉得。”

又睡著了。

月光從窗洞透進來。王伯摟著狗狗,滿眶眼淚盯住腳頭被窩上一小塊冷冷月色。那麼黑,隻剩下狗狗的鼻息和自己臉上幾顆淚光……

有些眼淚說不清來由。

清早,狗狗醒來了,王伯偎著他的臉龐,“講送我聽,昨夜間你做哪樣哭?”

狗狗不好意思,“我不懂。”

“那好,我們起來——你要屙尿罷!”王伯匆忙地穿上衣服,又趕忙給狗狗穿好。大門勾勾呷呷響著打開了,門外一片大霧,一層又一層樹影子,沒想到左邊岩凳上坐著個人,身旁的狗看到人從屋裏出來,搖著尾巴迎上來了。

“你幾時到的?”(他們講苗話。)

“天沒亮就到了。”

狗狗對著崖坎屙完尿,王伯夾著他進屋,“你也進來!”

隆慶坐在火爐膛邊矮凳子上,狗蹲在旁邊,他撥弄灰火,點起煙。

“這是我從城裏帶轉來的伢崽,要住到哪年哪月我眼前不曉得。”

“嗯!”

“莫對外人講我這裏有伢崽!”

“嗯!”

“伢崽以後的日子,你也要管!”

“嗯!”

“他叫狗狗,你要他叫你哪樣!叫滿滿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