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死,敢打衝鋒,在老師長那裏當了巡防軍統帶,後來又當了旅長。

他帶兵在外頭,沒回朱雀城;要是在,爸不去,他也會來,講東講西,像個街上的人。

城一小,男女小學就顯得重要。朱雀城將來的人材都靠這裏培養出來。老師長管十四個縣,有三萬多枝槍,好多人馬;省裏的何健總想打他的主意,怕的就是埋伏在山窩窩裏這一股力量。

名義上老師長說是“師長”,其實他底下又有好多師長由他管,甚至管到四川、貴州那邊去了。

他的公館其實不算講究。學著外頭好庭院樣式,有荷花池、回廊、客廳花園,不過用的材料都很馬虎,修蓋時間明顯倉促,將將就就。杉木、石灰、老磚、錯縫的石塊湊在一起,日子久了,生出苔蘚蒲艾,勉強有些蒼翠可看之處。

這房院的特別是高,占了地勢的便宜。周圍各山環拱,從風水、戰略和權威角度看,都選得不錯。

表麵上他不太理會山底下的事;其實他像個“大白天”,哪裏都照得著,連陰影都管。小皇帝比大皇帝日子過得好的妙處在於手伸出去都摸得到,都實實在在,不太勞神費力。

他連獅子龍燈都懶得看;獅子龍燈也沒膽子到“老師長公館”去耍一盤……

梁啟超的一篇文章提到,“公元前八百年到四百年之間,黃河和長江流域,有五六千個小國……”

老師長的這塊領地真有點像是由於曆史的疏忽遺忘被打落在今天的世界裏的,那麼一小粒,那麼厲辣,那麼雄強,那麼狠毒,那麼講究文化,那麼五髒俱全,又那麼妙趣橫生……

有一種曆史是這麼寫法。苗族人在遠古時代住在黃河流域,被有熊氏追殺到無路可跑的時候逃到西南一帶山地安生下來,總算喘了口氣,沒想到每變個朝代都要在苗人頭上來次殺戮。如果反抗,回報規模非常殘酷。

“學而時習之”,他們有時也成為打家劫舍的土匪,利用山勢險要,割據一方,故意來點厲害給人看看。於是所謂的衙門、政府趁勢表示公道,調動強大武裝鎮壓一番。

由於殺與被殺雙方教育程度相差無幾,殺掠一方行動根本沒有範圍限製,被殺一方更沒有申訴冤屈和道理的時空,一代複一代的人頭、人耳朵用籮筐盛著,挑進城門洞衙門裏去報喜請賞,當做鎮壓凱旋的證據。

委屈、憤怒的積壓有如火山力量存儲,時不時要爆發一次純民族性的反抗。

沒有戰爭的時候才講道理;腦殼砍過才講人道;講是講,行動跟著哲學跑;行動起來,哲學要不聽話,也便一刀砍了!

其實過日子的道理最是簡單。

別擾人,讓人自己安安靜靜過下去就是,哪裏用得著那麼多做不到的許諾?

誰不想這樣做?什麼時候這樣做過?

什麼是曆史?

“每人一輩子上過無數小當,加上一次特大號的大當的經過”而已。

個人和眾人的曆史都可以這麼寫,一個民族未嚐不可以這麼寫?

朱雀城海拔一千零二十市尺高。春天樹上長芽開花;夏天來蚊子、蒼蠅,下河洗澡;秋天穿夾衣,樹上飄黃葉,坡上趕鵪鶉,人心裏清爽又淒涼;冬天買炭烤火,落雪,常綠樹葉上結冰,屋簷底下掛“鼻泥”。一季三個月,一年十二個月完全規規矩矩按皇曆行事。

正月十五以前過年期間,鄉裏“春倌”紛紛進城裏各家拜年“講春”。

穿著薑黃色長袍,(笑羅漢也這種打扮),手裏提個大竹籃子,鋪著麥穗和稻穗,中間一座木雕的春牛,背上騎著個小牧童名叫“傲慢兒”,也有人偷偷說是小時候的包公,牛和“傲慢兒”的顏色年年不一樣,信規矩的老街坊從顏色就看得出今年的年成好壞和節氣早遲。“春倌”也不是自己愛塗什麼色就塗什麼色,完全是按照皇曆上標明的辦,不敢錯的。

“春倌”進屋要歡迎,小孩不可侮慢。還要從米缸裏舀一茶杯米倒進他籃子裏,於是他就唱了:“春倌來講春啊!家宅開財門……”

腔調是鄉裏的,聽不懂,不過是好事情。唱完道一聲多謝,走了。

“春倌”一走,保大、毛大、喜大就學著唱起來,而且加了料:“春倌不講春啊!家宅開財門;一年來一回,燒得你幹幹淨;喂鴨搖腦殼,喂豬發豬瘟;貓兒呷雞崽,狗崽不看門;強盜進堂屋,豺狗刨祖墳;一隻狗蚤有二兩,兩隻臭蟲重一斤;老鴉瓦上來報喜,川軍大炮又攻城……”

沒唱完,給幾個大人衝出來包圍了。按規矩過年不打人的,各人屁股狠狠挨了十幾板,哭著回去了。

沅沅姐夾著狗狗躲在門背後笑;狗狗不明白唱一首歌原本轟轟烈烈高興,一下子又打起人來?

爸爸生完氣也暗暗好笑。這個混賬春倌歌是城裏哪個大狗雜種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