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秋生到臘爾山趕場,有人親眼見他在場上喝酒吃狗肉的,半個月後發現他死在斷山懸崖底下,讓豹子、豺狗吃剩半個腦殼。

吳宣宣也巧,連人帶屋,兵丁馬弁一齊死在一場大火裏。一個十六歲兒子在乾州讀書,吊死在學堂大禮堂後。脫卵精光!

這都是在狗狗回朱雀城不久的時間內發生的事。狗狗懵懵懂懂,哪樣都不懂,隻曉得家婆屋裏有家婆,有二舅和二舅娘,有幺舅和幺舅娘,有瓊枝、巧珍和秋菊,還有好多狗,有板栗核桃和地蘿卜,甜蜜甜蜜的地枇杷……

這回,是幺舅親自送狗狗回城。另外三個苗族朋友,都掛著子彈帶和駁殼槍跟到一起。

幺舅的馬灰麻麻的,從頭頂、脊梁到尾巴一道烏黑。好大的胸脯,細腰,一對蛇眼,動不動咧開嘴巴笑,老遠看像隻鬥雞,不像馬。

幺舅有好幾匹馬都放在鄰近山上,那裏有馬房,有馬夫管平時吃草,喂苞穀子。

這麻毛馬長筋不長肉,脾氣不好,咬過幾個馬夫,隻服幺舅。不乖,就用馬棒打它。

馬棒是根兩尺多長、雞蛋粗的硬木棍。別的馬用馬鞭,這匹馬用馬鞭不過癮。

狗狗要走了。

“過來!我看看!”

狗狗站到家婆麵前,“戴了這個——”

一個銀項圈,短短的銀鏈,掛著如意形的銀牌,雕的“長命百歲”四個字。

“莫打落了!”

二舅娘端來一個小布包。

“報你娘過年才讓你穿,二舅和二舅娘送狗狗的長袍馬褂——”

“也不穿穿看,曉得合不合身?”家婆說。

二舅娘笑著說:“試過幾回了,娘!”

“狗狗兒,你莫忘記‘床前明月光’和‘少小離家老大回’,回到朱雀城,背誦你娘聽,講是二舅教的……”

幺舅娘一下舉起狗狗!

“讓老子詳詳細細看看你這隻狗狗兒。幺舅亂講我狗狗啞,我狗狗是個正經人,不喜歡多話。回去問你媽,就講把狗狗送我做兒好不好?狗狗呀狗狗,趁你沒上學,多點來看家婆和舅舅、舅娘曉得嗎?……好!走吧!”

“你都講,要送我好多好多板栗、核桃。”

“有了!有了!都在馬上!”大家笑起來。

幺舅肩膀斜掛著一根頭號二十發駁殼之外,馬鞍右邊還插了根德國克虜伯馬槍。

出了城門洞,左手繞過荷塘上坡到了官道馬就精神地跑起來。

狗狗坐在幺舅馬鞍前緊緊抓著鞍頸。

“狗狗,你回頭看看家婆的屋!”

“……”

“我和你講話,聽見沒有?”

“我不想講話……”

過了好一會。

“唔!明白了……你不喜歡騎馬,是嗎?”

“……”

“講清楚了,不講話可以,不準打瞌睡,不準屙屎,懂不懂?”

“……我不喜歡你喜歡管人!”

幺舅笑了,少人見幺舅這樣笑過。

“狗雜種!我幾時管你?”

三匹馬上的人跟著笑起來,“外甥種舅!”

到都良田路口下馬吃飯。

飯館掌櫃見了幺舅,“幺老爺進城。昨天剛打來的野雞。”

“不要!隨便吃點走路……”

“那好!”

蘿卜、酸菜、辣子,牛肉巴子,茶水泡飯幾下子搞完。

幺舅從牛皮公文包裏取出一個葉子粑粑剝了交給狗狗,“哪!”

“小少爺不吃飯?下點牛肉粉好不好?你騎馬霸腿酸不酸?”

“……”

“莫理他,這孩子話少!”幺舅說。

三個人吃完飯,一個人到對麵坡上換放哨的下來吃,大家在門口喝茶等他。狗狗就地屙了一盤尿。

走過一大半山山石石,再翻過前頭兩三千石坎子,一路都是下坡路,沿河一派鬆樹竹林好走多了。

冷天,除了灰藍、長尾、紅嘴巴“蛇趕鵲”、岩鷹、老鴉、喜鵲之外,都到南邊去了。舀鵪鶉的時候已過,野雞還有點肥……這些話幺舅原想講給狗狗聽,後來覺得這人木腦殼,什麼事都懶洋洋,不一定懂。長大會不會變得有意思?難講。這人不太像個孩子。自然,太像孩子也討嫌,黏巴巴,動不動又哭又叫,耍賴……

“狗狗!你看河!”幺舅興奮起來。

“嗯!河。”

“你看,鸕鶿呷魚!”

“做哪樣它要呷魚?”難得狗狗回了話。

太複雜,幺舅也不想說了。

遠遠看到萬壽宮和大橋,走近了看到北門城樓子,看到跳岩。

幺舅吩咐後頭馬上三個人:“我們過跳岩吧!”

老營哨下坡來到跳岩小碼頭。一勢過去幾十個岩礅子底下,水流得很快活,水麵上五顏六色的太陽晃人眼睛。

人都下了鞍。幺舅右手夾狗狗,左手牽馬,人在跳岩上走,馬在河裏走,水淺,漫不到膝蓋。馬蹄鐵踩著鵝卵石、青光岩,像是十幾裏外的天上打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