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不會!她是讀書人,懂得這種趣味!”家婆說。

二舅忙不迭地插嘴:“要是媽讓我來睡,我也願!”

“你少講話!”幺舅喝斥他。

這馬槽也著實可愛。兩大塊三寸多厚的木板斜釘成了一個鬥,兩頭封住口,足足三尺深四尺多寬六尺長,兩頭底下各架了十字叉形木頭柱。打磨得滑潔光亮,這原是為幺舅的馬過冬預備的,現在馬還放在山上苗寨裏,做好的馬槽暫時派了新用場。幺舅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腳一晃一晃看著得意。

二舅帶著狗狗坐在大門口石頭門檻上。石方鋪就十八席大的院壩,對麵一堵講究照壁,四角砌著四條展翅的蝙蝠,中間一個大福字。麵對麵頂著人的眼睛,擋半邊天,哪兒都見不著。

歪一下腦袋往右倒是見到石坎子下一點城樓門頂。

“哪天,哪天,喔!哪天二舅帶狗狗出城門洞口去玩……”

其實二舅從來沒有下過坎子到城外去過。他哪兒都不能去。去了回來要挨家婆打。不管他是多大的人,不管他討了嫁娘[49]好多年,都要打。怕他認不得路回來,怕他讓“綁肥羊”[50]綁了,沒那麼多錢贖,撕票。

所以二舅長得衰弱,走得慢,八字腳,微微笑著默念古人的詩和他自己做過的詩。

“狗狗,你喜不喜到城外去?”

狗狗搖頭。他不是不喜歡,隻是不懂二舅的意思。

“喔!你不喜歡我喜歡!我就喜歡城外,我長大要到城外去!”

“你已經長大了!”狗狗說。

“不算,不算,要很大很大才算。我長大,媽就不打我了。狗狗你聽我作了一聯,‘朝夕聞叱語,百年見秋風’,對仗是勉強可以的。賈島、孟郊詩都是脆有脆,糯有糯,脆糯相宜……”

二舅房裏有好多書。是家公留下來的,也有他自己以前在寧波沒害病時讀的,都帶回來了。曾經有過筆墨紙硯,筆,好多年沒用,大都蠹蝕了,其他東西早就丟在腦後不再重要。

家婆不看書,幺舅不看書,二舅娘、幺舅娘都不看書,一屋書就他一個人看,跟家婆一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有時,二舅的吟吟哦哦碰上家婆心煩還會挨罵甚至挨打。

二舅挨家婆打從來不哭,他說:“伯俞泣杖還不到時候,家婆手底還重得很!”

二舅娘嫁給二舅好多好多年了,像照拂小孩一樣。二舅有時發大氣,隻要二舅娘說聲:“看我不報娘去!”就老實了。所以二舅沒給二舅娘帶來很多麻煩,也容易管;飯吃飽了,自己會去找書看。這下狗狗來了,全家最高興的莫過於他。通城都曉得二舅娘賢惠,賢惠有什麼用。

“狗狗,我再給你來一聯,‘更能消家山好月,最難做故裏文章’,你看嗬!這裏頭有稼軒餘味!”

狗狗睜大眼睛,看著那隻飛進屋裏的燕子。

“料糖!料糖!”賣糖的老滿上了石坎子——“二老爺,你吃糖,新鮮的,早晨剛做的。”

二舅瞧狗狗一眼,摟緊狗狗不搭腔。

“二老爺,這小少爺是你哪個?你給他買料糖吃呀!”

“我三妹的兒子,我是他二舅。我們在看景吟詩,你莫打攪煩人,我們不吃料糖,料糖不好吃……”

“這哪裏話?你二老爺說料糖不好吃!料糖不好吃,哪樣好吃?”

料糖這東西的確好吃至極。糖熬好拉絲攤皮做殼,裏頭卷好多白糖花生、芝麻、核桃碎,趁熱切成三寸長胡蘿卜粗的段子,芝麻簸箕裏一滾,你說好不好吃?這東西隻得勝營西門口滿家一家做,交通再不方便,也賣到寧波、北京去過。

那賣料糖的吆喝著走遠了。

二舅悄悄對狗狗說:“料糖其實好吃得很。我沒錢,我說料糖不好吃騙他,他就信了。過年,人家送好多料糖,我娘就送我吃,送好多好多料糖我吃。我娘罵我光吃料糖吃不下飯。嗯,好多料糖……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二舅搖頭擺尾陶醉得了不得的時候,聽到坎子底下城門口有響動。

“莫吵!莫吵!狗狗,有人進城!你看,是你幺舅娘!你幺舅娘!你幺舅娘!”二舅抱起狗狗,“你幺舅娘回來了!”

五六個苗族男人簇擁著一個大腳女人進了城門洞直上坎子,再上右轉的坎子來到門口。

“你是狗狗!”一把接過狗狗平平地舉著,“你是乖狗狗!”

這女人背著一根金鉤步槍,腰間斜拉著舊帆布子彈帶。高大,白,濃黑的頭發和眉毛,翹鼻子,短人中,翹嘴唇,低著腦殼,一對黑眼睛盯住狗狗,“叫我!”

“叫你做哪樣?”狗狗像是自言自語。

“幺舅娘!我是你幺舅娘!”

“幺舅娘,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