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笑著說:“算是少有!你看他兩歲多了,幾時哭過?”
“狗狗呀!狗狗!你怎麼不哭?”太婆問。
“狗狗跟三舅和舅媽到正街上黨部去了。”沅沅說。
“我還想咧!狗狗好久沒出聲……”太婆說。
狗狗跟他爸媽在正街上縣黨部開會。
會開完了,大家把狗狗放到講台上讓他講演。
“狗狗!狗狗!來一盤!來一盤!”
“我們要打倒土豪劣紳,貪官汙吏!”講完一鞠躬再一抬頭,腦殼碰到黑板底邊,後腦撞了個大包。
“嗬!核桃那麼大!”熊伯伯抱起他,“崽崽!痛不痛?”
“痛!”狗狗說。
“我狗狗乖,狗狗不哭!”媽媽接過來抱著。
“屙尿!”狗狗說。
這時候,柏茂說文仲來了。
“三舅媽,剛收到,這捆信,吳二還要去送孫三滿,他怕是已經出東門了。”
幼麟問他:“是得豫嗎?他哪裏去?怎麼不報我一聲?呀!他走了!他怎麼能走?哪裏來的盤纏?這、這……”連忙掏口袋,有兩塊光洋,不夠,轉過身來問柳惠,“你那裏……”
“都是些零錢……”柳惠說。
“我這裏有兩塊。”熊先生說。
“我這裏也有一塊。”田叔叔說。
“那好!”幼麟說,“五塊,看能不能混到漢口。我去追他一追……”出門順正街往東門便跑。
出東門,橫過大橋頭沿回龍閣直下,涼水洞飯鋪廖老板眼見一陣風地過去,連問一聲“又是接哪個”都來不及。
幼麟趕到接官亭老遠看到石牌坊邊有顆人影子在晃——
“得豫!得豫!”照理,幼麟是學音樂的,嗓子不能說比別人差,這一喊才明白了高低。喉嚨嗆得厲害。
再追了十幾步,動不得了。
站在坎子上遠望,喘氣,秋風蕭瑟,長袍子、頭發、眼皮上粘了不少刮來的樹枝子,看著那顆黑點越走越遠。他茫然至極。
“好罷!你到石羊哨不喝水,我追你到高村,高村不見辰溪見。走也不打招呼,我曉得!我曉得!你不要你這個三表哥了……”
剛要開步——
“表哥,你一個人上哪裏去?”回頭一看,正是背著包袱的得豫。
“怎麼你往後頭來了?我追你呀!我以為前頭那個影子是你。你自己看看我這一身汗水!——就這麼走了?——是不是哪裏扯了皮絆?你跟那個滕家妹崽有事?一定要忍一點,她都許了人,這年月強不過她爹的,怕不是為這件事……”
得豫頓了一下,“怎麼扯皮絆?不會,不會的。三哥,你看我都二十了,再不走哪年走?田三大剛才送我出東門時還講到你,可惜你這份才情,要是在北京上海……”
“幾時你認得三杆子的?”
“我天天大清早在箭道坪跟他學打靶!”
“好久的事?”
“怕不有半年多了!”
“哪來的子彈?”
“一天二十發駁殼,他送的。”
“他怎麼那樣看得起你?你給他點蠟燭磕頭了?”
“哪裏啊!他愛唱戲,要我天天吃完夜飯到標營他屋裏幫他吊嗓子。”
“啊!是這個事……那麼,是他勸你走的?其實,你該把滕家妹崽的事報送他,有他講話,還不行?”
“我不講他也知道,他敲過邊鼓說,‘男兒誌在四方,莫為小兒女事斷腸’,我心裏就明白了。這種事,不能仗勢力的……”
“唔!”
“給了我五塊光洋,一封信帶到漢口姓劉的先生那裏,要他幫我報考黃埔軍校。”
“倒是做了件積德的事——這裏也有五塊光洋,我這身汗水就是為了這五塊光洋跑出來的,倉促間還怕不夠,三杆子添了五塊,那就好了!到了那邊,經常寫信回來,讓你媽安心,曉得嗎?”
“是這樣的。三哥,那我就走了。我也不懂你眼前的日子是好是壞,講不出有益的話勸你。不過田三大說,朱雀城裏的任何大爺,包括他自己,都是‘閹雞’,這是逃不了的‘命’。朱雀城就是個閹雞坊。再有,再漂亮也完。不走就挨閹!”
兩人抓了抓手,得豫頭也不回地走了。
幼麟看著他逐漸遠去,想起老杜的兩句詩: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心裏荒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