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清早,柳惠趕到校門口一看,全城沒見過這麼好的門麵。紅、白、藍三色竹布從牌坊中間分左右兩邊直垂到地,象征青天、白日、滿地紅三種顏色。門額上四個大立體金字“雙十國慶”,底下一個特大燈籠,左右各兩個小燈籠,都是紅綢子繃的,大燈籠底下一個五彩大繡球,兩邊小燈籠上也各有一個小五彩繡球。

牌坊兩邊除了三色布條之外原是空空如也,不曉得哪裏弄來兩大缸盛開著鮮紅花的高藤淩霄;中段兩缸噴香的金桂花、銀桂花襯托著;再低一點的部分各繞著三盆長滿果實的紅石榴。

進到校門,兩邊一路掛著小五彩燈籠,繞著縐紙彩帶。上坎子葫蘆花牆中間拱門上掛著四盞燈籠上貼著四個大字“萬眾騰歡”。左拐一路也都是小燈籠。進入校本部,樓額上大紅紙隸書四字“天下為公”,周圍也粘滿小彩紙繡球,就這麼一路上熱鬧進去。

派人把柏茂喊來了。睡眼惺忪。

“你哪裏弄來這些淩霄、桂花、石榴和紙燈籠?”

“淩霄是白羊嶺陳家借的,桂花是李子園借的,石榴沙灣柳孃、大橋頭徐姑婆家借的,不花一個錢。”

“大小那麼多燈籠呢?”

“叫毛毛、保大、喜喜和得豫兄弟、柳家布店的川、川在南門鋪子糊的。”

“喔!怪不得這兩天不見人到坡上來,等下我到縣衙門開會,大家一定會講到你。快回家好好休息去!把你吵醒了……”

柳惠一進縣裏,會議廳坐滿人,蕭縣長和縣裏的每人正論到雙十節縣城這次的彩牌坊門樓的布置,果然都數“女小”的別致,設計獨到。等下開大會縣長還要當眾表示一番。

到了夜間,全城人都到各處參觀。“女小”所有燈裏都點亮了蠟燭,也一致稱讚“女小”門口的布置奪目,像元宵節一樣。好笑的是拐彎過去頭一家門麵教育局門口牌坊點蠟燭不小心燒了架子,也有人說是裏頭慶祝國慶喝醉酒自己弄的,不管怎樣,反正是荒煙殘跡讓人很看不起。

倪胖子特別叫柏茂站在牌坊底下給他照了個相。可惜沒有退後的地方,景子照不全。洗出來的相片隻見柏茂站在桂花和石榴旁邊。這是哪個時候都照得到的。每次讓人看相片,都費很大力氣才說得清楚周圍和上頭還有什麼什麼……

國慶節過了不久,狗狗的孫家三表叔得豫又要出門找事去了。做哪樣也沒有把握,家鄉人總是出去闖了再說。到坡上來辭行。天天上坡的人一旦出門說聲舍不得都來不及。

他儀表非凡。大表叔雲路從小病,發過幾次大燒,翻白眼擱在地上裝“匣子”[42]了,看到扯出幾口氣又重新撿回桌子上來。他的命怪,以後雖然少犯病痛,器官上倒是留下時刻引人諒解的麻煩。

二表叔到了北京。狗狗兩歲生日那天,姑婆來坡上講到他在賣文,已經受到老輩人的看重。太婆聽了高興,說像他“家公”。

三表叔進了太婆的房,跪在太婆身邊,太婆摸摸他的頭發和肩膀,“你是長得好的。小時你媽缺奶,吃的苗娘的奶,現在成人離窩,家婆舍不得也不能留你一輩子。男人家嘛,是不是?你從小自重,老成,少跟人油皮涎臉;不過這好的上頭也是個毛病,這世界要人家理你,你也要理人才過得日子。要是你出去一時回不來,下次回來到我墳上告訴一聲就是。懂嗎?……”

得豫點點頭,站起來,又跟太婆和婆磕了個頭,叫聲:“家婆,舅娘,我走了!我媽會常到坡上來!”

太婆和婆跟孫姑婆和九孃都哭起來,他沒哭,背起包袱一聲不響昂頭下坡而去。

“這孩子,一顆眼淚水都不滴,自小就沒見哭過。跟人打架,腦殼、眼眶子腫了幾個包,滿嘴巴血,沒喊著一聲痛。從來也沒挨過打,不像老大老二,打的算是不少。他,不用人煩心,什麼事都自己來。衣服自己洗,走玩回來沒飯剩,不聲不響就餓一頓。最省心就是他。”孫姑婆說,“前幾天在楊明臣那邊當勤務兵,人都愛惜他,叫他不要走,漲他的錢,一聲不響背了把胡琴就回來了。楊明臣還一直抱歉,怕哪裏虧了他;哪裏都沒虧,就是他講走就走。其實我明白他心思,二哥在外頭無頭緒,大哥、九妹又是這番情形,他是想拚命養我們三娘崽……”說著又流下眼淚。

婆跟著說:“鬼崽崽們天天坡上來,追前趕後吵得要死,就他沒見聲音……”

“這孩子會成器。就是一樣,不隨和怕難招人喜歡。要說光憑上進,以後幾個老表最有看頭的該算是他了!”太婆說。

“媽,看你這話說的……”姑婆說,“有出息還看我們張家。其實幼麟最是聰明絕頂,擺著十幾二十個表親兄妹,哪個比得上他?”

太婆說:“原是這樣。可惜太戀窩,翅膀難硬。紫和呢?糯。酲在酒裏,一半日子在醉中。又是個好好先生。人脾氣是天生的,不是爹媽給的。一媽生幾個孩子,個個不同。——講到哭不哭我心裏就好笑。我們張家怕就有這脈種;柳妹講她生狗狗,落地打他屁股也不哭,一雙眼睛東瞧西望,都怕是個啞巴兒,便使勁擰他屁股,你想怎樣?他哈哈笑了兩聲,嚇得接生婆差點子失手把他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