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夕陽正在漸漸落下，但它還釋放著光芒和熱量。街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人潮擁擠。一天的工作之後，人們行色匆匆，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趕回各自溫馨的家。幽靜的湖邊有一座喇嘛傳教的寺院。在黑暗的殿堂裏，一座鍍金的菩薩高高地坐在蓮花寶座上，靜靜地思考著千古以來困惑著人類生與死的秘密。他那沉穩端莊的姿態，看上去，自有時間以來似乎從未移動過，他身上的鍍金閃閃發光。落日的餘輝照在大殿周邊挺拔的鬆柏樹上，更增加了其神秘的色彩，呈現一種莊重肅穆的氣氛，給虔誠的信徒一種無比的安全感。靠近殿堂的左側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庭院中有一方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草坪和一個水色凝碧的池塘。池塘旁邊有一個美麗的少女斜倚在池畔，她那曲線苗條的身材襯著薄如蟬翼的衣衫，若隱若現。晚風愛撫地梳理著她那一頭長發，是的，她就是克雷蒙坦，逃離天堂的仙女。迪米契正急切地想要見到她。她對著自己水中的影子自言自語：
“下眉！下眉！你在哪裏？快出來！快出來！”
一個美麗少女的身影在水麵上出現了，那少女似乎和克雷蒙坦長得一模一樣。那是她的孿生姐妹下眉。她既無實體又無形貌，隻是附著在克雷蒙坦身上的一個影子，而且隻有在鏡子和水中的倒影中才能見到。因此，她們握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神聖父母不知道他們有一對孿生的女兒。就連克雷蒙坦自己也是，直到她長大成人之後才意識到有一個孿生的妹妹。她們倆人的親密手足之情對外界嚴守機密。克雷蒙坦對她的孿生妹妹說：
“下眉，實在對不起。我得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要回到我們天上的家，人間的生活實在不適合我們。”
“為什麼？人間生活不是你一心向往的嗎？你千裏迢迢來到人間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
“這你明白，我們不是真實的人類，雖有美好的形貌但沒有真正的實體。在這裏生活隻能加重我的憂慮和煩惱，我們不如回到天上去吧。”
“啊，克雷蒙坦。既使你沒有實體，你至少有實際的形貌。我連形貌也沒有，隻能依附著你的形象而存在，情形不是更糟嗎？可能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回到天上的家。但是，我們離開之前，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向你鍾情的迪米契道別嗎？”
“不用道別了。有什麼用呢？那會更增加我的憂愁。還是像我們來這裏時那樣悄悄地離開吧，不必打攪任何人。”
“為什麼，克雷蒙坦？你是為了尋覓迪米契的蹤跡才來到人間。你至少應該讓他知道，否則，一切都會成為枉然。”
“你說得對。讓我們趁著夜色去向他告別吧。不要使人因為見到我們穿著奇異的服飾和淩空飛行的姿態而感到震驚。”
正說著，便聽見有人踏著沉重的腳步急促地朝殿堂走來。克雷蒙坦趕快說道：“下眉，有人來了。我得趕快藏起來，別把人嚇壞了。”於是，她溜到大佛的身後躲藏起來。她的胞妹那美麗的身影和甜美的聲音也從碧綠的水麵上消失了。
克雷蒙坦安全地躲到大佛身後，小心翼翼地向外張望。他看見一個長相凶惡醜陋的大漢闖進了殿堂。那大漢跨進門檻便雙膝跪下，爬到大佛的聖壇前，不住地叩頭祈禱。按照喇嘛禮儀，這是表示最崇高敬意的形式。在他的額頭上有一塊腥紅的傷疤，這使他的麵容更加醜惡，和他現在對神靈的虔誠的膜拜形成強烈的對比。他臉上滿是淚痕，他抹著滿臉悔恨的淚水，一麵朝聖壇爬去一而哭喊著：
“啊，菩薩，菩薩，取回我的生命吧！將我的肉體摧毀吧！它充滿了罪惡，這更增加了我的痛苦。我一點也享受不到生活的樂趣，隻希望以死換取解脫。啊，菩薩！菩薩！把我的生命取走吧。每次我允許自己的肉體去糟蹋無辜的少女時，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寬宏大度接受我的懺悔，並不對我加以嚴厲的懲罰。啊，菩薩，菩薩！把我的肉體取走吧！”他跪倒在菩薩麵前，一麵對自己的罪行懺悔一麵不住地磕頭。克雷蒙坦的心被他的悔悟深深地打動了。盡管她不知道此人是誰，但她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真心實意悔過自新。但他又不能完全約束他那毫無節製的縱欲無度的肉體。那人繼續懺悔道：
“菩薩！菩薩！你快快顯靈吧！你為什麼總是緘默不語，接受我的懺悔而不對我進行懲罰呢？如果我繼續生存下去，那隻會增加我的痛苦。我的肉體還會迫使我去犯罪就像魔鬼驅趕它的奴隸去犯罪一樣。這種無法改變的生活模式，隻能增加對我的痛苦折磨。菩薩，菩薩，快快顯靈吧！摧毀我罪惡的肉體，將我的生命取走吧！”
克雷蒙坦聽著這聲淚俱下發自內心的自我譴責，她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她現在理解到，具有肉體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她正想法如何挽救這位被投入地獄深淵的罪人，“大公牛”卻突然瘋狂而凶殘地喊叫起來：
“菩薩！菩薩！快快顯靈吧！你為什麼總是緘默不語寬厚仁慈？請把我的肉體摧毀，否則我就先把你這座一言不語紋絲不動的雕像摧毀然後自戕而死。”
正當他要朝那精美的佛象衝去的時候，克雷蒙坦從菩薩的身後顯身，暴露了自己的原型。
克雷蒙坦似乎全身都放射出神聖的光彩。這位美麗絕倫的仙女及時地顯身，阻擋住了“大公牛”失去理性的行為。“大公牛”想，菩薩真的以美麗女性的身影顯靈了。他朝克雷蒙坦跪倒在地上，磕頭說道：
“菩薩，菩薩，你真的顯靈了。快將我的肉體摧毀，取走我的生命吧！”
“你為什麼不再嚐試著懸崖勒馬？”克雷蒙坦溫柔地說，“我知道，你的懺悔是真誠的，你會從罪惡的深淵中將自己拯救出來的。”
“大公牛”驚異地望著這位美麗的仙女，“已經毫無希望了。多少次了，我都想洗心革麵脫胎換骨，但每次都是徒勞無功。我總是按照同樣的模式，先犯罪再懺悔，再犯罪再懺悔。我已經厭倦了這種痛苦的惡性循環。請取走我的生命吧！將我從人間的地獄中搭救出來。”
克雷蒙坦走到“大公牛”的麵前，用她那纖纖的十指溫柔地撫mo著他的頭部，說：“難道你沒有想到用其他方法約束自己的肉體嗎？如果你是認真的虔誠的，你一定會成功的。”
“我曾想把自己關在這座小小的寺廟裏，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便永遠不踏出這寺廟半步。這或許是拯救我自己的唯一方式。”
“你已經找到了從苦海中解救自己的方法。”克雷蒙坦微笑著說，“你會成功的。”說著，她從地上騰空而起，飄飄然飛出了窗外。“大公牛”眼睜睜地看著她那消失的身影。在落日的餘輝的籠罩下，“大公牛”決定自行剃度為僧。後來在他的餘生中，他堅守誓言從未踏出過寺廟半步。
克雷蒙坦離開佛寺之後，一眨眼就飛到了5層公寓大樓的頂層，然後在水塔的陰影裏躲藏起來。她在那陰影中仔細地回想著一天發生的事情。她想：“有些人成功地使用自己的肉體，而有的人卻災難重重，無端地浪費了自己的生命。這樣說來如何明智地使用自己的肉體的確是一門艱深的學問。”她又想：“既然我沒有肉體，這些問題就與我毫無關係。我很快就要離開地球了，離開之前，我應該向迪米契告別。”
這時在大樓旁邊的陋巷中，迪米契正躺在他那破舊的窩棚裏，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祈禱著：“我美麗的仙女克雷蒙坦，今晚請投宿到我的夢鄉中來吧！你是我唯一的牽掛，是我始終放心不下的人。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使我依戀，而你是使我唯一不能釋懷的。我美麗的仙女克雷蒙坦，今晚請投宿到我的夢鄉中來吧！”
在5層公寓大樓水塔的陰影裏，克雷蒙坦似乎聽到了迪米契那無聲的祈禱。
燦爛的雲霞布滿了傍晚的天空，一道道火紅與金黃色的彩雲將天空渲染得色彩豐富而豔麗。火紅的像一團團燃燒的烈焰，黃色的散發著黃金般耀眼的光彩，那一道道金色的流雲願意忍受巨大的痛苦經受烈火的冶煉，去除所有殘渣變得更加精粹純潔。黑夜即將吞沒天空，那如火焰般的雲霞也想將自身的能量和熱量全部釋放出來。在被火紅與金黃的燦爛所覆蓋的天空下是一池澄澈透明的湖水。湖邊上麵對麵坐著克雷蒙坦和她的孿生姐妹下眉。突然一陣微風吹來把水麵吹起層層皺折，水麵上映照出來的影像輕輕地晃動著，似乎要拉長自己的軀體。下眉說：
“克雷蒙坦，這是什麼地方？色彩絢麗的雲霞，清澈碧藍的湖水，這裏的景色多麼美麗！我寧可在這裏永久地躺著也不願到其他地方去！”
“這裏是迪米契王的夢中之國，這裏的景色實在壯麗。”克雷蒙坦回答說，“我也不想離開這裏，當我們在天上生活的時候，我從未去欣賞過天上的彩霞。它們飄浮在天空中，我從未感到雲霞是這般美麗和別致。隻是到了人間之後抬頭仰望天空，才發現雲霞是這般偉大動人。”
水麵上五彩繽紛的雲霞的倒影把下眉的映像襯托得更加完美。她叫道：“啊，太美了，簡直用言語難以表達。讓我永遠地躺在這靜靜的湖麵上吧！”
“不要忘記，當黑夜遮蓋大地之後，我們必須馬上離開。”她的孿生姐妹提醒她說，“因為我們既無實體又無形貌，羨慕世俗的美麗毫無益處。那隻會增加我們最終離別時的痛苦。”
“不一定吧！”下眉說，“我們或許有機會能留下來。”
“毫無可能！”克雷蒙坦說。
水中的倒影突然笑了起來，說道：“如果你不相信的話，瞧瞧你身後的來人是誰？”
克雷蒙坦轉過身去，在身後的落日餘輝中，她看見一個赤身露體的男子的身影。他中等的身材，滿身隆起的肌肉展示著他那雄性的氣質和陽剛之美。他那張質樸的麵容上掛著熱情友好的微笑。克雷蒙坦對他是那樣的熟悉，他就是迪米契王。迪米契微笑著激情滿懷地張開雙臂，克雷蒙坦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就在他們的軀體相互接觸的那一霎那，他們倆人才發現他們的擁抱隻是一種幻覺。迪米契感到似乎他抱著的隻是一團氣體，克雷蒙坦也無法感受那富有彈性的肌肉擁抱時的溫暖。克雷蒙坦掙脫開，歎氣道：“啊，我多麼渴望我倆能夠接一個美麗的吻。我多麼企盼我們的肉體能永遠相互依偎，就像是合抱的樹，相互纏繞難解難分。但這僅僅是一種幻覺，因為我沒有像你那樣實質的肉體。在你的夢中逗留的時間越久我就越發痛苦，我最好還是回到我原來的居處。我來到你的夢中隻是為了向你告別，我必須得走了。”說著，克雷蒙坦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離開了。迪米契說：
“克雷蒙坦，你真的渴望具有人的肉體嗎？你應該明白，一切具有實體的東西最終都會被時間所摧毀，就像天上的彩霞很快就會被黑暗所吞沒一樣。一旦你具備肉體你必須麵對疾病和死亡，為什麼你不深思熟慮一下呢？具有肉體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完美和令人神往。”
“肉體既使意味著毀滅，”克雷蒙坦口氣肯定地說，“那我也毫不後悔。那雲霞雖然一會兒就會被黑暗所吞沒，至少現在還散發著燦爛的光輝。如果我能生存，實實在在的生存的話，既使短暫我也決不後悔。”
迪米契的麵部神情變得莊重嚴肅起來，似乎正在思考著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抬起頭看著天空，若有所思地說：“自古以來隻有追求永生的凡人。也許你是第一個願意放棄永恒的生命來到人間變成凡人的仙女。如果你已下定決心做了選擇並永不後悔，我能幫你實現這個夢想。”
克雷蒙坦抬起頭來望著天際。她舉起右手向著滿天的雲霞莊嚴宣誓：“我決不後悔。如果我有了肉體，我願意麵對疾病與死亡，滿天的雲霞皆可為我做證。”
迪米契環顧四周，他知道這正是他利用泥土和湖水捏塑泥胚使艾靈複活的地方。這裏也正是眾美女們日夜操勞塑造成千上萬的戰士抵禦羅馬大軍入侵的地方。這裏的一方水土能製造生命。於是迪米契王一言不發地走到湖邊，抓起一把粘土，然後將那粘土和清澈透的湖水混合在一起，捏塑成一個女性的身軀。他抬起頭來說道：
“你還等待什麼？快進入這個泥塑的人像中，你馬上就有人的肉體了。”
克雷蒙坦的身軀和那泥人合而為一後，迪米契王模仿耶和華，對著泥胚的口鼻吹了一口氣，說了聲“變！”那泥人便開始長高長大，直到它的外形輪廓清晰如一個活生生的人體。有血有肉的克雷蒙坦誕生了，她的願望實現了。克雷蒙坦興奮地跳了起來，她歡快地去擁抱迪米契王。這一回他能摸到迪米契王那渾身凹凸不平的肌肉和感觸到他的體溫。一“陰”一“陽”的兩個肉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在落日餘輝的映襯下越過光禿禿的山丘，走向那神秘王國的宮殿。迪米契王一麵朝連綿的山巒走去，一麵把剛才還是仙女的克雷蒙坦緊緊地摟在懷裏。克雷蒙坦轉過身來，朝著那色彩絢爛的晚霞揮手告別，然後對迪米契說：
“我來到你的夢中之國原是為了向你道別，卻沒有想到我反而向我天上的家告別。事情的發生是這麼突然，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迪米契沒有回答，他那微笑的麵容已表明，他又得到這樣一位美女是何等的幸福。他們雙雙回首向斑斕的彩霞揮手告克雷蒙坦和迪米契王離開之後，這一方的山山水水又恢複了往日的安寧與平靜。下眉沒有和他們一起離去，她留在水麵上，似乎心事重重地又陷入了沉思。她知道她的孿生姐姐不會在這種時刻尋找自己的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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