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驟起,路上行人隨意拋丟的廢紙,在星月無光的黑夜裏,淒涼地在風中飛舞著。夜裏最後一班公共汽車,遠遠駛來。車上走下急急趕路的乘客,又接走那些焦急等車的人。候車亭裏空蕩蕩的,隻剩下迪米契孤身一人。他無處可去,心中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因此,他隻能呆呆地坐在候車亭裏。他能去哪裏呢?回到他那神秘的王國裏去嗎?神秘的王國隻是他的一種夢幻,那些亭亭玉立、風姿綽約的裸體美女充其量不過是他的大腦細胞。沒有,他沒有可去的地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吸引他去。他嘹望一下街道,在昏暗的街燈的照耀下,廢紙和塵埃在空中飄蕩飛舞。趕路的行人,被寒風一吹,瑟縮著,踉踉蹌蹌,像一群在深夜中被驅趕著的幽靈。幽靈?這是一個多麼抽象模糊的字眼。他們不是幽靈,而是一個個活著的人,隨著歲月的流失,他們都會死去。可是,他們死後都會變成幽靈嗎?迪米契說不清。他突然記起了白雲和煙霧的對話。他想,他們的話千真萬確。每個人都生活在大自然的時間和空間懷抱中。生活是一種旋轉更迭的循環,人死後不可能有來世了。但是,誰又能證實呢?這是一個無法破解的謎,或許是一種美麗的謊言。我願相信這是真實的,把那些抽象的哲學問題留給智者去思考吧。隻要我的血還是熱的,隻要我有饑餓感和性的衝動,我就要過真真實實的生活,享受上帝賦予我的短暫人生。人世間有許多解不開的謎,這些謎都是創造世界的上帝一時的疏忽造成的。或許,上帝本人就是最後要破解的謎。趁著我的肉體還散發著體溫,讓我盡情地享受人生吧!
在昏暗的街燈下,一個身體魁梧的高大身影,拎了一個紙袋,從一個正在營業的酒店裏走了出來。從背影看去,那人活像迪米契去世的朋友賈瑪斯。在街的拐角處,一個額頭帶了一頂鴨舌帽的身材瘦削的人,用鞋跟將煙頭踩滅,朝身體魁梧的人彈著手指,發出一種清亮的響聲。這是他倆的暗號。隨後他們倆人一起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個瘦個子的男人長得簡直就像命運不濟的賭徒理查。迪米契揉擦了下眼睛,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像。難道他的視力已經惡化,以致能看到早已離開人世間的死人?最近以來,在他的視野裏常常出現重影、疊影,甚至重重疊疊雜亂無章的影象。就連那街燈也罩上了一層玄色的光暈。他一想到他的青光眼宿疾正在惡化,他的視覺即將消逝,他便心如刀絞,隱隱做疼。
這時,一陣高亢的音樂聲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他意識到,又有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加入了他的行列。這位不速之客或許也要與他分享這候車亭,渡過這漫漫長夜。但是,他還未來得及仔細打量這位來客,就先被那憂傷悲愴的藍調音樂所吸引。那樂曲溫柔舒緩地進行著,但蘊含著一股無窮的力量。像一股洶湧的暗流,雖然在平靜光滑的水麵上無法察覺,但聚集起來,卻能形成致人於死命的旋渦。每一聲鏗鏘的節奏,都撞擊著他的心靈。那動人心弦、聲音有點嘶啞的女聲,時而低聲沉吟,時而高亢激昂,像空中飄動的旗幟,使聽者如被催眠般進入渾然忘我之境。
迪米契把注意力轉向手提立體收音機的人,他發現那是一位在路上行走的黑人。他完全沉浸在音樂的享受之中,手腳隨著樂曲打著節拍,身體無法抵抗強有力節奏的誘惑,晃著頭顱搖著腦袋。這時,酒精、尼古丁、古柯堿在他的血管裏四處流竄,使他飄飄欲仙,就像在浮雲裏飄蕩。他的靈魂與肉身達到一種巔峰狀態,近於瘋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夾著的香煙,那辛辣的煙味,吸進肺裏,先是一陣陣輕輕的痛楚,然後化為一陣快感。就像那音樂的節奏,正觸及他的靈魂深處。迪米契看到他那吸煙的樣子,自己也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他情不自禁地從自己的口袋中掏出那支來之不易、準備在特殊場合才拿出來享受的香煙。他也被那音樂之聲吸引了。迪米契想,人類實在太容易被外界環境所影響。人為什麼要將控製人行為的韁繩收攏得太緊呢?為什麼要對自己過度的苛刻呢?現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也是最恰當燃燒這根香煙的時機。在音樂的刺激之下,他點燃起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尼古丁使大腦皮層興奮,然而又使他感到一陣微暈。啊,如果現在再來幾盅美酒,在此情此境之下,便心滿意足,對生命無所奢求了。
他剛才看見的從酒店出來的那兩個人的身影,又呈現在他的心頭。他們實在太像賈瑪斯和理查。他們還活著嗎?“不,絕不可能。”迪米契想,“人絕不會死而複活的。我雖不敢貿然瞎說,但是關於過去和來世的那些故事都隻不過是些美麗的謊言,留給智者去評說吧!為什麼我一定要獲悉過去和未來的信息呢?我隻是關心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