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轉再變[6]
近著《人心與人生》於第七章中曾自述其對人類心理之認識前後轉變不同,因亦言及其人生思想嚐有三期之不同:(1)近代西洋功利主義思想,(2)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3)中國古時的儒家思想;顧未遑道其間轉變由來。茲用申述其概略如次。
第一期思想與近代西洋功利主義同符
今以暮年追憶早年之事,其時期段落難於記憶分明,大約十歲以後,二十歲以前,可說為第一期。此期主要受先父思想之影響。以利害得失來說明是非善惡,亦即以是非善惡隸屬於利害得失之下也。認為人生要歸於去苦、就樂、趨利、避害而已。是非善惡者,社會之公名,從其取舍標示其所尚與所恥,而離開利害得失又何有取舍恥尚乎?此一哲學思維,與西歐邊沁、穆勒諸家為近,原非吾父所有,而出於我的頭腦。然父實啟導之。
愚生於1893年,即甲午中日戰爭前一年。國難於此,既日亟矣;先父憂國之心於此彌切。尋中國所以積弱不振,父謂是文人之所誤。“文人”指讀書人居於社會領導地位而什九唯務虛文,不講實學。說話,不說實話(虛誇);做事,不做實事,循此不改,不亡其國不止。反觀西人所以致富強者,豈有他哉,亦唯講實學,辦實事而已。東鄰日本蕞爾小國,竟一戰勝我者,亦唯其步趨西洋求實之效耳。凡此“實學”“實事”之雲,胥指其用實用者[7]此種實用主義或實利主義,恒隨時見於吾父一言一行之間,而在我繞膝趨庭日夕感染中。此即此期思想形成之由來。[8]
轉入古印度的出世思想為第二期
功利主義對於人生是肯定其欲望的。徑直可以說,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人生不就是在欲望的滿足或不滿足中度過乎?然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卻與此相反,恰好是完全否定欲望的,亦即根本否定人生的。我如何竟從功利主義一轉而抱出世思想呢?
我生來有一好用思想的頭腦,因而於所謂利害得失者不囫圇吞棗,而必究問其詞之內涵果何所指。利害雲,得失雲,非二事也;異其名,同其實。核求其實,則最後歸著當不外苦與樂乎?苦與樂是人生所切實感受者。人之趨利避害亦在去苦就樂耳。利害得失信非必就個體生命而言之,然一家一國乃至世界範圍的利害得失,其最後結果不仍歸落在其人的苦樂感覺上耶?
於是又當究問:何謂苦?何謂樂?我乃發現一真理曰:苦樂不在外境。通俗觀念恒以苦樂聯係於外境,謂處富貴則樂,處貧賤則苦。因為人類仰賴外在物資而生活。物資之富有或貧乏就決定著生活欲望之易得滿足或不易滿足,而人當所欲得遂時則樂,所欲不遂時則苦也。——這自然不是沒有理由的,卻有一種淆亂錯誤隱伏其間。
“所欲得遂則樂,所欲不遂則苦”,這兩句話是很好的概括,即可據為準則以事衡論。欲望出自主觀,其或遂或不遂則視乎客觀際遇,是故苦樂殊非片麵地從主觀或片麵地從客觀所得而言之者。凡指目任何一種外境為苦,或指目任何一種外境為樂,如世俗流行的觀念都是欠分析不正確的。苦樂問題於其著重在外境來看,不如著重在吾人主觀方麵猶為近真——較為接近事實。試申論之如次——
欲望通常表現於吾人意識上,而欲望之本則在此身。苦樂之直接感受在此身,卻每因通過意識而大有變化:或加強,或減弱,甚或苦樂互相轉易。此常識所有而必須提出注意者一。注意及此,便知苦樂不定在外境矣。欲望在人不是呆定的,一欲望過去,一欲望就來,層出不窮,逐有增高。此又必注意者二。注意及此,便知千金之子所欲不在千金,而別有其所欲;所欲不遂之苦,在彼亦同乎一般人耳。一般貧人豈無其遂心之時;彼富貴人亦自有其苦惱之事;善觀其通,則平等,平等。又個性不相同的人其欲望不相同,其感受不相同;欲望感受既隨從乎人的個性不一,便往往難於捉摸。此又必注意者三。注意及此,便知從外境而妄臆其人之苦樂,是不免混淆錯誤的。
研究思辨至此,又得一結論曰:人生基本是苦的。試看,人生從一墮地便帶來了種種缺乏(缺食、缺衣、缺……),或說帶來了一連串待解決的問題,此即欲望之本,而苦亦即在是焉。苦非缺乏不得其滿足之謂乎?苦非問題不得其解決之謂乎?很明白,苦是與生俱來的。試再看,人之一生多得其所欲之滿足乎?抑不得之時為常耶?顯明的是不得之為常也。曆來不是有不少自殺的人嗎?加以曾懷自殺之念者合計之,為數就更多。凡此非謂其生之不足戀而苦之非所堪乎?勿謂人類文明日進,所缺乏者將進為豐富,許多問題可從科學技術得其解決也。章太炎先生《俱分進化論》最有卓見[9],指出遠從原始生物以來其苦樂皆相聯並進的。特如高等動物至於人類,其所有之樂愈進,其所有苦亦愈進,事例詳明,足以勘破世俗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