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翠螺之戀(四)(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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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沒和杜麗麗見麵,顧一平心煩意亂,好像關在房間的蒼蠅,在四壁上撞來撞去,找不到出逃的窗口。

不知道是排戲繁忙,還是家裏阻擾沒辦法出門?或者是生病了,一時來不了。除此,還有別的什麼事絆腿了嗎?總得要告知一下呀。電話也沒有,信也不來一封,也不知道她葫蘆裏裝的什麼藥。難道是移情別戀另尋他路了?那也該說一聲呀,總不能稀裏糊塗地叫人摸不著頭腦呀。

顧一平批完作業出來,站在走廊上俯瞰樓下的圓門洞,杜麗麗嫵媚的身姿都是在那兒出現的。然而他看到的圓門洞前,是一陣陣秋風掃過,樹葉紛紛揚揚地飄落,一派肅殺的氣氛讓人愁腸寸斷。

他失望地走回房間。房間裏似乎還有雞湯的餘香,還有麗麗溫馨的體味在飄蕩,卻再見不到麗麗的身影,聽不到她那鶯歌燕語般的嗓音。顧一平越想越悲戚,忍不住潸然淚下。

周末的傍晚,門房師傅遞給他一封信,一看地址是話劇團。他急忙打開,一顆顆蠅頭小字,像錐子一樣紮在他心坎上。

放棄吧,顧一平,我對不起你。

家庭的阻力太大,像座大山一樣壓在我身上,讓我透不過氣來。父母的打罵、跟蹤、限製,剝奪了我的人身自由。我想到你那兒,卻一步也走不了。我知道你很想我,但我毫無辦法。我想和他們斷絕關係,可是我還沒自立,我更不能連親情都不要了。父母的養育之恩,奶奶的疼愛之心,這些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現在雖然是新社會,但世俗的觀念並沒有改變多少。嫌貧愛富,金錢衡量一切,使我們無法逃脫物質的束縛。父母的漫罵,親戚的勸說,像槍林彈雨一樣朝我襲來,讓我無處躲閃。我的腦袋幾乎爆裂,精神幾近崩潰,怎麼辦?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無法做出自己獨立的選擇。

顧一平,我們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我卻感覺到,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我非常喜歡你。但是目前的處境,卻讓我們無法再繼續下去,我隻有請你原諒我的無奈。

天下無處不芳草,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請你放棄我吧。像你這樣的好人,是能夠找到自己幸福的……

顧一平的淚水猶如暴雨滂沱而下,流到腮邊,流到嘴裏,鹹漬的,苦澀的。他站立不穩,捏著被淚水打濕的信箋,轟然倒在床上……他仿佛成了一具紙人,一攤灰燼,隨風飄到茫茫的太空……

陣陣山風把窗戶甩得匡匡作響。他卻置若罔聞,死人一般地躺著,不吃不喝,一直躺到夕陽西下,躺到暮色降臨,躺到夜闌人靜……

昏昏沉沉一夜過去,太陽依舊分毫不差地按時升起在東方。學生們要來上學了,他還得上課,便勉強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食堂去打飯,先把這付空癟的肚囊撐起來,否則怎麼站得住講台呢?然而飯粒像堅硬的沙子,堵在嗓子眼裏難以下咽。好不容易吞下去,就好像吞了口鹹鹽下肚,醃得五髒六肺刀割似的疼痛。

應付完兩節課,他丟下書本拔腿就跑,輾轉來到話劇團所在地——老市區大劇場。演員們都在排戲,外人一概不接待。顧一平隻得請門衛給杜麗麗傳個話,暫且退到門外。深秋的寒風陣陣襲來,顧一平不斷地打著寒戰。下課走得急,忘記多穿一件衣服。他抱緊兩臂,在背風的牆拐處等候。

室內傳來乒乒乓乓的槍炮聲,槍炮聲停息下來,接著是高昂的呐喊聲,打倒土豪,成立農民協會,打倒湯漢池,消滅白狗子……顧一平幾次三番朝門內探望,卻不見杜麗麗出來。

馬路上亂哄哄的,車輛穿梭,人流不斷,附近還有菜市場的腥臭味兒讓人窒息。顧一平忍耐著,幾次試圖進去,都被門衛擋住。

等得時間太久,腿腳站得麻木,就彎下腰靠牆蹲著;蹲得久了也麻木,就再站起來。半天時間過去了,一口水也沒喝,口幹舌焦,嗓子冒煙,但他依然耐著性子等……

終於盼到杜麗麗出來。他猛起身,眼前一黑,差點摔倒。稍稍站定,喊了聲,麗麗,跨前一步要拉杜麗麗的手。杜麗麗朝旁邊一躲,他又差點摔倒。杜麗麗把顧一平引到牆角後麵,冷冷地說,不是跟你說了嘛,以後不要來找我。我家人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啊。

不不不,你聽我說……顧一平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杜麗麗打斷了。她說,以後再說吧,我

要排練了,然後轉身就要進去。

顧一平一把拖住她說,你家人反對我不怕,我想辦法來說通他們。我今天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你究竟願不願繼續談?你要是不說,我就不讓你進去排練。他今天橫下一條心,就是要纏住麗麗不放。相思之苦,把他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後麵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麼度過呢!

看著顧一平消瘦的臉頰,蠟黃的臉色,杜麗麗心裏也不好受。她不忍心在他流血的心上再紮一刀,便含蓄地說,我不是在信上說了嗎,你是個好人,我喜歡你……她不是對顧一平毫無感情,實在是迫於家庭的壓力,才出此下策。在她內心中仍舊深藏著對顧一平的愛,深藏著無限的同情和憂愁。顧一平的痛苦觸動了她內心的柔軟處,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溫情的手,拉住顧一平,傷感地訴苦道,家裏對我的壓力太大,我也沒辦法啊,不是我不願和你談……麗麗難過的背過臉去……

顧一平一把捉住麗麗的雙手,宣誓般地說,那好,你等著,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家人搞定!

他看到麗麗期待的目光,心裏吃了顆定心丸,放開她的手,拔腿就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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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踢裏哢啦的自行車聲,打破了小山村傍晚的寧靜。顧一平騎著車子,急匆匆來到小窩棚前停下。

十來個平方的土牆草頂的小窩棚,坐落在村中的小土坡上。這是二姥姥(二叔叔)的棲身之處。土坡下的那幢三間草屋就是二姥姥家。但老人脾氣倔,和二媽媽處不好,便讓小女婿在土坡上搭了這個小窩棚,單獨一人居住。二媽媽帶著老巴子兒子,住在坡下的草屋裏。二姥姥吃住都在上麵的小窩棚,沒事下去坐坐也還方便。跟老巴子兒子說說話,找點兒安慰,打發寂寞的晚年。

顧一平低頭走進窩棚。二姥姥正坐在灶台邊吃晚飯。70多歲的人,清臒的臉上布滿歲月的皺痕,光著頭,唇下蓄著一小撮山羊胡子。也不講究,一碗水煮蘿卜,一碗鹹菜,就是一餐晚飯。

老人看侄兒難得過來,便拾起灶台上的抹布,揩揩胡須上的飯粒,拿起碗在鍋裏盛了一碗飯,點頭示意顧一平坐下,一道吃飯。顧一平說吃過了,老人也不勉強,繼續扒自己碗裏的飯。老人患有老年氣管炎。有時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氣喘不過來。等咳定了之後,才能繼續吃飯。

聽長輩們說,顧一平的奶奶是漫塘顧家的(不同宗堂的另一個顧家)。漫塘顧家的奶奶則是秋口朱家的,而杜麗麗的奶奶也是秋口朱家的,這兩家的奶奶是親姊妹。漫塘顧家的奶奶和顧一平的奶奶又是姑嫂關係。這樣,由三個奶奶聯姻的杜家和兩個顧家,構成了親戚關係。他們的下代都是老表。杜麗麗的父親和漫塘的顧家是老表,顧一平的父親、姥姥們和漫塘的顧家,也是老表。這樣一來,a=b,b=c,因此a=c了。顧一平的顧家和杜麗麗的杜家便成了老表,但這個老表是間接關係。

奶奶們在世的時候,顧一平的父輩和漫塘顧家還相互走動,逢年過節都要拜年,關係很不一般。何不找這些長輩們來做做疏通工作呢?長輩們還都健在,說起話來比較方便。通過他們來做做杜麗麗父親的工作,設法打開杜家的心結,顧一平和杜麗麗的道路不就暢通了嗎?顧一平就是抱著這樣的希望,奔著二姥姥來的。

二姥姥吃完飯,放下碗筷,又一次拿起灶上的抹布擦擦嘴唇和胡須,一陣咳嗽之後,不緊不慢地說,不曉得你表姥姥願不願幫這個忙?多少年沒走動,拿不準呢。等會我下去,找你三姥姥一道過去說說,成與不成,有他當無他吧。

三姥姥是裁縫,除了白天在生產隊幹活掙工分之外,晚上還靠自己的一副手藝,給人家做做衣服掙幾個活錢。三姥姥的日子自然過得比二姥姥要滋潤。也正因為如此,三姥姥平日說話都是高聲大氣的,顧一平和他說話都陪著小心。遇到這種事關終生的大事,他隻願同二姥姥商量,卻不太好直接去找三姥姥。但是侄兒的終身大事,三姥姥是不會怠慢的。二姥姥一說,他就揣起一包東海煙,和二姥姥來到漫塘村。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大表姥姥家門。二表姥姥就在隔壁,聽說老表們來玩,也轉過來坐坐。三姥姥拿出香煙一人一支散過,然後說明來意。

大表姥姥說,這是好事啊。大家都是老表,這下輩還是老表,老表和老表開親,不是親上加親嗎?然後扭頭對二表姥姥說,既然兩位老表來了,這個忙不能不幫。你明天下晚有沒有空,我們倆就辛苦一下,到廣才那裏跑一趟。

行,沒問題。二表姥姥一口答應說,看來我們這些做表姥姥的,還能討杯喜酒喝喝嘛!說得眾人哈哈哈大笑,屋子裏充滿融融的喜氣。

突然大門砰地一聲被踢開,杜廣才一頭闖進來,指著幾個老表罵道,還喝喜酒呢,討杯燒尿給你們喝喝還差不多。你們不幹好事,想把我女兒往火坑裏推,是吧?你們倒好,好人樂得做了,受罪的是我女兒……

一頓雜七雜八的臭罵,把一屋子的人都給罵懵了。大家都在質疑,怎麼這麼巧,偏偏這時候廣才跑來?他怎麼知道我們聚在這兒呢?有人通風報信嗎?

大表姥姥趕忙站起身,給杜廣才讓座道,老表呀,先不要生氣,坐下來,有話慢慢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