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顧自地說著,才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回頭,式儀已經遠遠落在了後麵。她剛要說話,式儀舉起手來,讓她別過來。她看到式儀右手已經舉起了那隻槍。那隻野貓,也聳起了身子,往後退著,蓄勢待撲。
“刺溜”一聲,草叢一動,一直黃毛的小動物溜掉了。小黃瓜要追上去,被式儀叫住了。
原來隻是一隻狐狸而已。
而且也不是小黃瓜能夠追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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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儀是不會出去的。
是看著關姊姊害怕,才把她送出了山的。但是她並沒有下山。
回來的時候,看到那桃花。她把桃花抽出來,插到外麵泥土裏。
不過也沒有活幾天。
有些天,她都沒有來。式儀有些擔心。那些草藥,她都已經備好了。見她沒來,便爬到了那棵大樹上,遠遠地望著。
滿樹桃花,樹樹粉白。反倒是那稀稀疏疏的幾棟屋子,不那麼明顯了。
村子裏有什麼人,她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過了半個多月,關弄梅才來。
“我上次回去的那天,鄰居大哥上山的時候,發現了這藥。也不遠。”所以她就在那裏采藥。
式儀算是放心了。
她一邊將帶來的桃枝埋在泥土裏,一邊告訴式儀,說村子裏的桃花都掉了不少了。
“掉了花,才能結果子。”
“我小時候爺爺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看著花兒掉落,總是舍不得。”
“掉落的花,才好看呢。”
掉落的話,都碎了,還有什麼好看的。她是想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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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裏,她燒了一鍋水,帶著匕首上山了。
那株蘭花,她是幾天前就看到了。
她不顧周圍的濕地汙泥,俯身跪下聞了聞,確實很香。清幽久遠。那是一種自然之香。也許是在山裏,並不顯得濃烈。
她聽爹說過,蘭花是最高潔的花。是士人品質的象征,屈原就常以蘭草自喻。後來女子也常常在住處擺上一盆蘭花,讓臥室更幽香。
她伸手連根掏了出來。
水已經燒開。洗完頭後,又取出木盆,倒滿熱水,把蘭花放了進去,伸指試試水溫,然後脫了衣服躺進去。
她笑了,感覺自己就像大家小姐一樣。熱氣還在冒著,蘭草的香味,好像都透入到了鼻子裏麵。她放鬆了身子。
她隱約還記得一個故事,有個人夢見蘭花,之後就懷子了。所以有段時間,爹娘的房間裏,總是擺著一盆蘭花。那應該是自己還沒有出生時候的事情。她也忘了,是爹和她說的,還是娘說的?
今天是三月三日,上巳節。
她沐浴完後,到了外山那頭。她想起了一首詩,說的就是這個日子的事情。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籲於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這首詩她印象再深不過了。因為那兩個字“溱”、“洧”,她一開始念不會念,便隻念右邊,後來她爹指正。
“那念‘真’、‘偽’。”
她記得深,還因為她讓爹教她,這首詩說的是什麼。“你還小,等長大些我再教你。”
“我現在就想知道。”
爹便隻好把這首詩說與她聽。“這首詩啊,說的是小夥子、小姑娘借著這節日,含蓄地表達愛戀,最後執手的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執子之手,對不對?”
爹笑著點點頭。“真聰明。溱與洧,都帶水字旁,是兩條河。”
“涇水渭水一樣。”
“對,這些詩,這些文化,都在北邊。很遠的地方。詩經裏麵有一句,叫‘涇以渭濁,湜湜其沚’。”
式儀是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家那麼遠的。這裏雖然不是中原。
“涇水渭水啊,在西安。這溱水洧水啊,在中原。三月的時候,冰河解凍,河水就嘩嘩的流淌。這時小夥子,小姑娘就會外出遊春……”
“小夥子,說你呢。”式儀就會起哄。她當然是說在窗外的哥哥。爹說自己聰明,所以那時候的自己,特別得意。總是忍不住要去嘲弄哥哥。
隻是哥哥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過去一個月了。
她也記不得了,誰說過,三月三是鬼節。陰陽的界限會變得模糊。人在今天,可以和去世的人溝通。她又好像有印象,陰陽的接口,是一棵大樹。所以她才來到大樹下。
她也知道那不是真的。不過要是能在樹下,南柯一夢,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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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關弄梅來。她說帶來了一籃子雞蛋,但是提著沒辦法爬上來。讓式儀一起過去取。式儀也很久沒吃過雞蛋了。
“這麼多,夠麼?”式儀采了半籃子的草藥。
“夠了,都夠吃半年了。”當然是開玩笑的。“我過幾天再來。”
“你小心點,別讓人看到了。”
“放心吧,這山裏沒什麼人。現在又是農忙的時候。”
再過幾日,她來,式儀準備好了常用的草藥。
“不用了。爺爺腿腳好了。我可能這段時間都沒空來了。田地裏很忙。要不,你住到我家來吧。我家還有地方給你住。”
“我不去。”
“村子的桃花要落了,一起去看看。”
“我不出去。”
“村子裏的人,都很好的。你不用怕。還有幾個和你一樣大的夥伴,可以陪你玩。”
“我不怕。落花有什麼好看的。”式儀有些氣惱,“你以後不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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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一件事。一年前,哥哥也是說,在外麵找了一戶善良人家,想讓自己去那兒,說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在山裏。她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竟然同意了。
結果,那個人並不是好人。
所以當那個人撲過來的時候,她抽出了短劍。
她殺了那人。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
她害怕,手在打鬥,連刀都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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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別怕。”哥哥抱著她。一臉鮮血。他還有事情囑咐,所以返身回來。看到了那一幕,抽刀將那人砍死了。
她也不確定是她殺的,還是哥哥殺的。哥哥雖然說是他殺的,那人後背被哥哥砍了好幾刀,但是她想,哥哥一定是安慰自己的。
那之後,她就不願意再出去了。她就不相信別人了。
但是想起來,關姊姊也是一片好意。她想自己剛才一定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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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被式儀惡語相對,不過弄梅並不神器,隻要有空了,她還是會去。式儀也沒有趕走她。
尤其是在她爺爺的病,又犯了,之後。
好像是勞作累了,結果又犯病了。
那是下地走動沒幾天之後的事情。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有很多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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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們在山裏采藥,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兩個人跑回石屋,已經濕了。
式儀生起了一堆火。
濕了,自然是要換衣服的,否則就會感冒。她有衣服,可是關姊姊卻沒有衣服換。
她的衣服太小。
她還有哥哥的衣服,她不舍得給別人穿。
“你快換衣服吧,不然會感冒的。我烤幹了就行。”
“你穿我哥的吧。”
如果她不說那句話,式儀心說,我肯定不會把哥哥的衣服給你穿的。衣服上的一針一線,都是自己手縫的。哥哥都還沒有穿過呢。
“我回去洗幹淨了就給你送來。”
式儀不說話。
“你怎麼不換衣服?”
“烤幹淨好了。”
關弄梅猜想,難道她不想讓我穿這件衣服麼?我要是脫下來是不是更不好呢?關弄梅有些尷尬,心說早知道我就不換這衣服了。
不過式儀並不是有意讓她難堪。就是沒有她,式儀有時候也是這樣做的。她好像習慣了。
冰冷的雨水沾濕了衣服,貼著皮膚。身體就好像被捂住了,皮膚的每一個毛孔。烤著火,身上的雨水又漸漸被蒸發,熱量被吸收,毛孔一時打開,身體好像通透了,寒氣進來了。
人就會變得虛弱,就會感冒。應該是這樣的吧?
身體的熱量在流動,身體在應對著,應對著冷與熱。她有時候隻是想要感受一下這種感受。
她當然沒有和關弄梅說,她也說不清楚。否則,又會有一個人認為她是怪人了。
不過她不說,也會讓人奇怪的。
“你也會認字麼?”她早就想問了,她老早就看到式儀床上的書。
“我爹教我的。”
“爺爺說識字沒用,不讓我讀書。”
式儀心說,我哥哥也覺得讀書沒用,結果拿著書,武功秘籍都看不懂,都不會練。
但是她不會和人討論哥哥的事情。
外麵雨還在下,而且愈下愈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水開了,式儀取了一個“竹杯”,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然後戴著鬥笠,出去了。
“你幹什麼去?”“把藥拿回來。”“我去就好……”“你再弄濕了就沒衣服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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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越下越大,遠處霧蒙蒙一片,她在門口等著,也不知道式儀怎麼了?過了好些時間,式儀才回來。
“你都在這裏。”
關弄梅點點頭。式儀心說,哥哥的衣服沒有濕,她當然沒有出去。這個問題問得真蠢。之後她就沒有問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雨才停下來。
“你不用送我了。我一個人可以回去的。”
“小心路滑。”
那天,她在雨裏,聽到了嚎叫聲。她猜想,該是什麼野獸。
她的耳朵,好像能夠分離雨水聲、風聲、木葉聲,能夠具象景象。似乎真的有一隻野獸,很熟悉,很危險的潛伏著,但腦裏的視線卻不能再靠近,不能更清晰。就像被當時的雨水模糊。
好在不是關姊姊出山的路上。
等到天放晴,早已經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了。足跡都被雨水衝洗了,也沒有留下毛發之類的東西。
式儀在那附近設下了陷阱,每天都回去看看,但是一直沒有收獲。
這天也是。她垂頭喪氣地回來。
剛在門口,就發覺不對勁。裏麵有人。
“穆妹妹麼?”
原來是關姊姊。
她是來送衣服的,已經是第四天了。她說家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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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儀在按照《窮途末路》那本書裏麵的圖練習。書雖然被哥哥帶走了,可是很多地方,她還記得。雖然哥哥不讓她練,可現在哥哥不在,所以她偷偷練習。
《回春訣》都是文字,聽哥哥說是練習內功的,她認得來卻看不懂。但是那本《窮途末路》,裏麵有圖,所以她對照著練習就可以了。
裏麵的姿勢,好像沒有一個正常的。
但人是正常的。
正常的人,要在不正常的處境下生存。這本書的目的就是這麼簡單:窮途末路之時,怎麼活下來。
她是不會想那麼多的,她隻是無聊。
那些圖練起來,似乎都是約束壓迫著自己。有時候是手足軀體,有時候五髒六腑,有時候則是血管脈絡。
她有著超越常人的感官。當一個地方受迫之時,更能清楚明白這一處的功用。也便知道該如何修煉了。
她不知道,她的這境界,早已經超越了寫那部書的人了。
那是因為天賦。並非因為她多勤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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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顯然關弄梅的爺爺身體很不好,都要用不少藥。
那天式儀采完藥,看著她回去。然後轉身,又回頭了。
她感受到了野獸的氣息。卻沒找到。
她失望的回去,小黃瓜正等著她。
它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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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關弄梅拿來了一張藥單。
式儀疑惑地看著她。
“你會識字的,不是麼?”
“可是我不認識草藥。”
關弄梅想著也是。
“你回去把藥渣給我拿來看看。”
當她回去的時候,式儀想起了哥哥那本書。可惜沒有帶在身邊。不然就可以對照圖,采藥了。她想,關姊姊的爺爺應該又有了新的病症了。否則也不用換新藥。
她說是病症好轉,所以大夫重新換了一記方子。
有段時日,她爺爺不再吃藥。因為身體也好轉了。
祖孫兩人去鎮子上,她還給式儀買了一雙鞋。上麵繡著花,式儀覺得太花俏。沒推開,也從來沒有穿過。
“屋外麵擺了那麼多石頭,是幹什麼的?”
“閑著無聊,隨便弄的。”式儀當然不會說,那是她模擬打仗來著。“我帶你去看看我的三眼泉。”
“要是溫泉就好了。”
“不是。”她又補充,“你想的美,那就不用燒水洗澡了。泡在裏麵就好了。”
“你石頭上麵都畫了些什麼?怎麼今天看到的,過幾天看,就變了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