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頭。
陸明宇垮下了臉:“我就知道,但是那兩個女人很想讓你回去——別躲,聽我說完。奶奶的病有了起色,現在已經斷斷續續地能認清楚人了,有時候還給我打電話問她的大兒子究竟去了哪裏,時不時還要顫巍巍地出門去找你,陸琪雨嘴上不說,也旁敲側擊地向我打聽你的去向,我看她是認命了,知道自己抱不成孫子了,哼,那也是她自作自受!誰讓她當時把我送給了你,現在輕輕鬆鬆地就想摘果——門都沒有!”
他這麼一長串話說下來幾乎沒有停頓,口幹舌燥讓他把剛剛陸箏喝剩下的水一把拽了過來,直接灌進了肚子裏,扔掉杯子之後他又不依不饒地卷上來,八爪魚一樣將陸箏牢牢困在懷裏:“不過,我現在倒是一點也不恨她,要是她不把我送給你,我怎麼能和你在一起。”
陸明宇抬起頭來,在陸箏的鼻梁上啃了一口:“就憑這白得的十多年的時光······即使對你不公平,我也可以原諒她。”
“嗯”,陸箏眼裏原本早已熄滅的殘燼竟也燃起了一點火苗,他眼神濕潤地清亮了一些,聲音也顯得格外低沉而富有磁性:“睡吧。”
陸明宇走了一天山路,早就累得昏昏欲睡了,此時幾乎是強打著精神撐起眼皮,但他還是用力將腦袋擠進了陸箏懷裏,頭發被蹭的亂七八糟,他話語依舊含糊,但還是不依不饒的重複:“不準離開我。”
“好。”
“不準再莫名其妙地就離家出走。”
“嗯。”
“過幾天就和我下山去療養,把那些老中醫挨個拉出來調-教一番,老西醫們也要捉出來錘煉幾頓。”
“······哦。”
“我愛你。”
“······嗯?”
胸前傳來了綿長而有規律的呼吸,含著水汽的熱浪緩慢地在他脖頸前遊移,陸箏緩緩收緊了手臂,像給小狗順毛一樣撫摩著陸明宇的頭發,那些堅硬的不受掌控的頭發在他的手下漸漸變得綿軟,最後乖乖地蟄伏在他胸前。
四周一片靜謐,在這暗啞無聲的環境裏,他卻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如同小錘敲打著,輕而堅決地,從胸腔裏緩緩飄散出來:“我也愛你。”
我愛你很久很久。
比你想象的更久。
比你想象的還要愛你。
**
陸箏度過了這幾年以來最香甜的一場睡眠,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是日上三竿,熙熙融融的吵鬧聲從外麵擠了進來,一把熟悉的嗓音斷斷續續的夾在在其間——不過卻是氣急敗壞時的怒吼。幾隻雀兒嘰嘰喳喳著趴在窗邊。陸箏舉起手掌,看著陽光從指骨的縫隙間彈跳到額頭上,他待腦中暈眩感消退之後,才將被子推到一旁,慢騰騰從屋裏挪了出去,正見陸明宇呲牙咧嘴地站在黑板上,給底下那些歡騰不已的孩子們畫圖解悶。
這間屋子明暗交彙,浮灰在光束下跳躍,陸箏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陸明宇——他這才承認對方身體上的變化——原來的陸明宇隻到了自己的鼻梁,現在卻是已經比他高出了半頭,且不知是否還有繼續成長的趨勢,青年手裏正拿著斷了半截的粉筆,在黑板上畫出了幾幅三口之家的日常標誌。
第一幅圖是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女人,旁邊是他們搖頭晃腦的孩子。
“這是世間最為普通的一種家庭形式,父母相親相愛,共同繁衍後代,最後組成枝繁葉茂的一個家族。”
陸明宇寥寥幾筆就將三口之家勾勒得惟妙惟肖,陸箏聽到底下孩子們異口同聲倒抽氣的聲音。
第二幅圖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女人,旁邊是一條嗷嗷叫喚的小狗。
“這是世間另外的一種家庭形式,它不像第一種那麼普遍,它的存在卻也不可取代,也同樣無可厚非。”
陸箏皺起了眉頭,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澆滅他的興致。
第三幅圖卻是兩個男人的肩膀緊緊挨在一起,旁邊是一隻仰頭看著他們的,略顯疑惑的小貓。
“這也同樣是世間存在著的一種家庭形式,它不像第一種那麼普遍,不如第二種那麼自由,但它的感情同樣堅固、同樣牢靠,和這世間所有被人所接受的、被人所公認的感情沒有絲毫不同。你們可以否認它,汙蔑它,但卻不能抹殺它。我希望在你們長大之後,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在外麵,無論是遇到了哪種家庭形式,都不要対它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它們能夠存在以及延續,就自然有它們存在的道理。”
若是放在平時,這些孩子們聽了不到一分鍾就會大喊大叫著要求出去玩,但此時他們聽的雲山霧罩,隱約覺得這個大人所講的是十分高深的理論,於是他們一個個乖乖坐在原地,這些話隨著風聲,吹拂著飄進了他們的腦海,在幼小的心靈上播撒上了翠色的種子。
陸箏站在這邊,看著陸明宇轉過身來,偷偷對他投來的一個笑容。彼時陽光明媚,時光從這裏延展而去,藍色大門從塵封的記憶中打開,水汽帶著寒風呼嘯著從身邊滾卷而來。在這恍惚的一瞬之間,倒帶聲研磨在耳邊,光影輪換著倒伏,他們好像又倒回了那個冬天,風車在孩童咿咿呀呀的笑聲中旋轉,隻是溫度卻從寒冷變得綿軟和煦,圍巾上的水汽和模模糊糊的笑聲猶自環繞在身邊。
門外的鞭炮聲突然炸起,白煙和辭舊迎新的喜氣一同衝破藩籬,歡呼著衝進了門裏。
新的一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