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
風靜。
鮮血染透塵埃。
塵埃積聚成泊。
血泊裏倒映著麵具冷硬的棱角。
殷紅鮮血,突然撕裂。
原本單調的顏色擴張出五彩繽紛。
如滿園開得正旺的菊,鋪展在憂鬱夕陽下,等待繁華盡逝。
麵具移動了。
慢慢脫離積聚成泊的塵埃。
麵具上留著兩個逼狹的眼孔,裏麵滲透出的眼光十分迷,離。
眼光迷,離地掃視周圍。
周圍白骨森森。
一隻夜鶯飛來,停在一顆頭骨上。
幽黑的小眼珠轉動著,突然與他眼光相撞。
他震駭。
能清楚地看見,那小眼珠內,另一個世界如蛛網,粘滿怨氣深重的死人臉。
淨手。
洗臉。
麵具放在一旁的黑暗裏。
柳葉借著搖晃不定的微弱燭火靜靜地瞧鏡子。
鏡子也像他取下的麵具,藏起了謊言無數。
他瞧鏡子中自己的臉許久。
燭淚滴落,滾燙地落在他手指上,他卻已忘我。
鏡子裏裏外外,仿佛隻剩下謊言。
而他本身就是一記謊言,謊言不斷地繁衍,投入鏡子中真假難辨。
深入骨髓的痛苦又如約而至,很快蔓延全身。
置於忘我狀態裏的他,終究被痛醒。
急迫地伸手進一旁的黑暗,摸索到麵具,重新扣在臉上。
謊言變了個花樣投映在鏡子中。
這才是他此生最熟悉的花樣。
走回臥房。
窗戶敞開。
今夜星月的光都那麼放肆。
所以不用繼續燃著殘燭,房內亮如白晝。
他坐到窗下的小桌前,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血跡斑駁的牛皮紙。
細致地鋪展開之後,星月的光爭先恐後地照到上麵,上麵記錄著他每次的刺殺成果。
今夜他執筆在這些刺殺成果中新添一件:
七月初七,乘風山莊,刺莊主鶴乘風,中途生變,不得已屠其滿門。
他寫下最後的“門”字,手腕顫抖,毛筆跌落紙上,甩出黑墨點點如幹透的血花。
或許明天,乘風山莊被滅門的新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
他的殺手生涯也或許將就此終結。
他不再主動找雇主獲取此次任務該得的酬金。
畢竟已搞砸了,雇主肯定要找別的殺手追蹤他,殺他滅口。
他抬手靜靜而緩緩地摩,挲著扣在自己臉上的麵具。
必須盡早丟掉這麵具,這麵具已在殺手一行內日積月累了很大名氣。
這麵具已是他毋庸置疑的標誌。
有時候,謊言比事實更真。
良久。
良久,良久。
他鎮定下來,折疊好那張牛皮紙,小心翼翼地揣回懷裏。
為什麼不直接燒掉?
在乘風山莊滿地屍骸間與他對視過的夜鶯,突又出現於他的腦海,尖銳的聲音朝他發問。
——為什麼不直接燒掉?
毀滅自己以前的一切痕跡。
用另一個嶄新的謊言來掩蓋目前的所有謊言?
他沒有回答腦海中夜鶯的發問。
緊閉窗戶。
星月的光被細密窗格切割,斑斑點點,投到他身上。
他的身體也仿佛被切割成萬千碎片。
有時候,謊言比事實更真。
洪水如謊言洶湧,衝潰了郊野最大的一座蟻穴。
仇如惡輕車熟路地駕馭著一隻木盆,手裏執一根枯木枝。
枝梢掃在去勢匆匆的洪流裏,有些逃亡的白蟻幸運地攀附上這根枯木枝。
仇如惡眼見這根枯木枝爬滿了白蟻,將手抬起。
——有時候,謊言比事實更真。
有時候,幸運即是不幸。
仇如惡手肘微屈,這根爬滿了白蟻的枯木枝就進入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