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別扭地跟在二人身後。
許仙的軟語侵噬了整個西湖,素珍浸泡其中,六神無主。那一刻,我明白了何為含蓄的威脅。她如凡間人妻般依偎丈夫側懷。回家。這還是我認識的白素貞嗎?唉,千萬別做女人。
沒幾日,素貞生了,是個男孩,取名仕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始終會來。
“蛇妖,看你這次往哪跑?”
法海手持金缽,望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缽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顏色。
素貞生完孩子,真元未複,哪裏是他的敵手,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法海!”我買菜回來撞見,怒火中燒。
變出寶劍,砍向他。
“快放了我姐姐!”
“來得正好,今天我便一同收了你二妖”
“小青,快逃,你不是他的對手。”
法海敲動木魚,念動魔咒,我渾身顫抖不已。素珍更痛苦。
“別念了,別念了。”許仙抱著仕林看完戲回來,見此情景,懇求道。
“施主,人妖殊途,你快些走開……”
“白素貞,當日你有文曲星護身我動你不得,而今仙骨臨凡,你當難逃劫數。”
“實話告訴你吧,許仙便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
“什麼……”
素貞聞言,詫望許仙:
“相公,這…是…真的嗎?”
許仙未來得及答話,盂缽自動緩緩下壓,霞光萬道,正要發揮魔力。像千斤重擔,素貞跌坐地上,拚盡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頂住。
法海繼續敲木魚念咒語。
素珍強撐道:
“法海,你讓我問一句,我願束手被俘。”
我急了:
“許仙,我姐姐問你話呢?真是你引法海來的?”
我奪過他手中的嬰兒,這娃娃哇哇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聽不到許仙的回話,不知怎樣嗬護這物體才好。便念個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說。
可傳這物體剛剛麵世,便要承受咒語,看來也是苦命。終於他昏昏睡去,不礙事了。便放在地上。
“不…不是…是法海設的圈套。”
許仙恍然大悟,突地也跪在素貞麵前,擋住益缽。他說:
“求師傅放過我娘子。”
“法海,求你,放過我姐姐……”
人妖有一點相同,無可厚非。絕望關頭,皆顧不得自尊。
我下拜向一個痛恨至深的人哀懇:
“求你,放過我姐姐……”
“我們本井水不犯河水,何故苦苦相逼?”
我不罷休,委曲求全道。
“妖就是妖,人妖結合,就是錯!”
法海不假詞色,狠心若此。
素貞見一切無效,狗急跳牆,便奮力一彈,向法海樸將過來。圖謀一線生機。法海見狀,向許仙暴喝:
“施主,快些讓開,遲了連你也一並攝入。”
許仙權當不聞,不動一下。
法海怒喝:
“你果真不怕死?”
“世人都懼鬼來纏,誰知心魔更難趕。妖不害人人自害,好妖比人更可愛。”
“好!說得好!”
許仙做了一回真男人。
我從背後飛身劈砍,不想卻為法海變出的禪杖擊中,跌倒在地。滿口獻血,疼痛萬分。
“妖孽,看缽!”
法海真成魔了,連人也不放過。
說著,那盂缽低了尺寸,望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聽說是如來賜予,端的利害。
千鈞一發之際,我見許仙,護住素貞。那麼堅決,那麼深情,那麼義無反顧。
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許仙不是負心漢。
我錯了。
我錯了。
我錯了。
他以死,證明了自己。
我勉強坐立,隻見素珍麵露未有過的從容,雙眸光彩漸漸地,漸漸地談了,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向我告別:
“小青,我來人世,能遇著許仙,已不虛此行。隻是,情之一字,著實痛苦,你,永遠不要碰,更不要隨我這樣,去嚐試。一定要牢記姐姐的話呀……”
她長報倒地。
素珍複了原形,白蛇鎮定成一堆兒,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袈裟一角,封了孟缽,將其置倒雷峰塔下。
他閉目,合什:
“西湖水幹,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我無限傷痛,渾身緊張,心顫肉跳,理智盡失,心中燃著最猛烈的恨意,雙目盡露殺機。
“法海,我今兒道行不夠,殺你不得。但是你聽好了,他日再會,便是小青取你命時。”
言畢,旋身一轉,化作一縷清風,遁去。
那些溫柔管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不過幼稚二字。
但,為什麼要揭穿它?
說到底,無非是你妒忌罷了。
你一生享受不到,便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甚至不準他們自欺。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豔豔的姑娘。
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為愛獻身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雷峰塔始建於吳越,原是吳越王錢淑計劃建造的十三層磚塔,以藏八萬四千卷佛經,亦為其寵妃黃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稱它黃妃塔,如今亦囚著一個得子的女人。不過,二者的命運相去極遠。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
我不該遇上素貞,素貞不該遇上許仙,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一切,都是造化使然。
人心最複雜,我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