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你,是因為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父親嚴厲地說。
這其中的邏輯是這樣的:我父親沒能考上大學,所以他罰我一定要考上大學——倘若我也考不上大學,那我就要罰我將來的兒子考上大學——既然你做不到,你就要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我父親用鞭子抽我是因為他不希望以後我再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因為他愛他的孫子……所以,想來想去,我總結出來,愛才是一切事情的緣由和全部行動的動力,一切源於愛!就如同有一個流傳已久的小故事裏說的:
樹林裏生活著兩隻鳥,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它們一輩子都生活在樹林裏,早已經厭倦了枯燥的日子,它們想飛出樹林去找尋更廣闊的天地,但是又畏懼路途的辛勞。
“外麵的世界可要比這兒好得多啊”公鳥說。
“親愛的,我們的翅膀太小了。”母鳥說。
“是,我們飛不了多遠,就會因為疲憊而從天上掉下來,摔斷全身的骨頭,在痛苦的淚水中等待死亡”公鳥說。
“達令,或許……不,這太難了,我們會死的,達令!”母鳥說。
“親愛的,我不能讓你死,你知道的,我不能讓你死!”公鳥說。
“達令,難道我會讓你死嗎,我會允許你先我而去,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嗎,不,達令,絕不!”母鳥說。
以上對話重複三百個回合之後……
“達令,我們飛不出去的,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母鳥哭著說。
“親愛的,我們隻能過太太平平普普通通的生活。”公鳥也很悲哀。
兩隻鳥抱在一起哭了一會兒……
之後,過了好長時間——其實也不太長,它們決定生命不能這樣平庸的過去……
於是它們……
……它們……
……下了一個蛋……
然後呢?
故事的結尾相當不靠譜:它們想讓蛋去參加高考!
如果按照類型和流派歸類的話,這個故事屬於典型的現實主義——這樣的現實時時刻刻在我們身邊發生,百分之九十九的父母都對孩子說過:“我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我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甚至說:“我們本來可以為理想打拚,但是我們為了你,放棄了一切事業,而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這些催人淚下的話有些時候甚至能把說話人自己給騙得熱淚盈眶!多少想飛出林子但是又怕苦怕累的鳥把希望寄托在蛋的身上!
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對的,也可以說,這樣是完全正確的——甚至是神聖的!
唯一的問題是:在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希望(就是故事裏鳥寄托在蛋身上的東西)就是高考,高考就是希望。
繼續說我父親年輕時的事情。
他沒有考上大學,回到家,整天在門口蹲著,看弄堂裏的孩子鬥蟋蟀。他在等,等我爺爺退休,他就可以“頂替”我爺爺在國棉十七廠做機修工。但是我爺爺離退休還早,還要再等個六七年。回農場吧,他又不願意。他就這樣每天在弄堂裏閑逛,到處蹭吃蹭喝,兩個月後,他已經從農場裏黝黑柴瘦的小赤佬長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夥兒,頭發亮得像抹了油,臉蛋紅得像刷了漆。對越自衛反擊戰開打時,他體重漲到了90斤——正好符合征兵標準。街坊領居都早已厭煩了他,對他說:“你與其整天在石庫門裏閑逛,不如去老山前線逛一逛。”他就報名參了軍,還真到了老山前線。
到了前線,他和一個同去的上海小夥關係特別好,那小夥兒就是胡叔叔。我直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這樣一個滿麵油光、三層下巴上蓄著小胡子、頭發五五開梳得像刀切一般、長著一張典型奸商臉的中年人還曾經在越南戰場上英勇殺過敵。從越南回來後,胡叔叔和我父親的關係就更好了,好得我奶奶差點覺得這兩小夥子是一對。原因就是在戰場上我父親救了胡叔叔一命。具體的場景就不好描述了,父親每次一喝完酒就要說一次他救人立功的光輝事跡,他說了無數次了,每次基本我都在場,按道理說我早就該聽膩了,但我沒有聽膩,直到今天,每次父親一講到越南戰場上的事情,我就聽得津津有味——因為他每次說得都不一樣。救人大概的經過是:胡叔叔在行軍途中突然遭到越南鬼子的襲擊,說時遲那時快,我父親一個箭步竄上去,飛身躍起把胡叔叔撲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親卻因此負了傷……當然,這隻是事情的大概經過,具體細節每次講都各有差異,我也無法判斷虛實,例如,關於越南鬼子襲擊的方式,父親就說過好幾個版本——老同學聚會上,他說過襲擊者是一個穿著軍裝的越南步兵,看肩章至少是上校軍銜,戴著墨鏡,左右手各持一把越戰時中國人援助他們的五四手槍,腰上別著兩個彈夾,他當時正像一頭冬眠的熊一樣躲在樹洞裏睡覺,聽見有中國人經過,猛地跳將出來對著中國人就一陣猛射……說時遲那時快,我父親一個箭步竄上去,飛身躍起把胡叔叔撲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親卻因此負了傷……還有一個版本是:襲擊他們的越南鬼子更本就沒穿軍裝,而是化裝成老百姓的兵油子——那天部隊開進村莊,幾個越南老鄉跑上來要吃的,雖然父親和胡叔叔也很餓,但是他們仍然發揚了國際共產主義精神,毫不猶豫地掏出了最後的兩塊煎餅分給了老鄉,老鄉們當場就大嚼起來,吃得津津有味,父親和胡叔叔一邊看著他們吃,一邊直流口水。老鄉吃完了還想要,但是胡叔叔朝他們擺擺手,示意“沒了”,老鄉不相信,跑上來要翻胡叔叔的兜子看到底還有沒有,胡叔叔一邊後退一邊護著自己的背包,還友好地微笑著輕輕說著“沒有了,真的沒有了,連我們自己吃的也都給你們了……”但老鄉不依不饒,依舊纏著父親和胡叔叔不放,胡叔叔嘟囔了一句:“這幫窮要飯的……”老鄉們楞了一下,仿佛聽得懂中文似的,然後……真是不可思議,然後他們突然從腰裏拔出中國人援助他們的五四手槍,朝胡叔叔開槍……說時遲那時快,我父親一個箭步竄上去,飛身躍起把胡叔叔撲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親卻因此負了傷……還有一個離奇的版本是我父親有一次和鄰居一邊喝酒一邊打麻將時說的:還是在村莊,有一天部隊開進村莊,一個戴著鬥笠、隻有一隻眼睛和一隻耳朵、長著一張暹羅貓臉的老太太非要請他們吃甘蔗,胡叔叔一邊笑著一邊要去拿老太太遞過來的甘蔗,父親卻警覺地製止了他,說:“不拿老鄉的一針一線,不吃老鄉的一粥一飯!”老太太突然沉下了臉,猛地把一大捆甘蔗扔了過來——那甘蔗捆裏分明冒出刺鼻的硝煙,胡叔叔大叫:“不好,裏麵有手榴彈!”眼看手榴彈就要炸開,說時遲那時快,我父親一個箭步竄上去,飛身躍起把胡叔叔撲倒在地,胡叔叔保住了生命,父親卻因此負了傷……至於父親負的是什麼傷,他倒從來不亂吹,他撲倒胡叔叔是肩膀重重撞在地上,左側鎖骨骨裂,肩膀脫臼,除此之外,我見過他洗澡時裸露的背脊,星星點點布滿了疤痕——據父親說,當時他把胡叔叔壓在身下,拚命保護著自己的戰友,那些彈片啦、被子彈擊碎飛濺起的玻璃渣子啦,統統落下來,插在了他的背脊上,把他的背脊插得像頭劍龍似的……